他皱了一下眉,把病历本塞回袋子里。
他们陪小孩儿又等了一会儿,池深和郁青山就回来了。
郁青山一手提着装药的袋子,一手牵着亮亮,朝他们笑道:“真是辛苦你们,亮亮肯定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没有没有,他很乖的。”荀安摆摆手。
“好啦,事情都办完了,那我们回家吧。”池深揉了两把亮亮的脑袋,转头看向谢云,“你们俩怎么来的?”
“打车。”
“哦。”池深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拿在手里抛了抛,“走,我捎你们回去。”
荀安是头一回坐池老板的车。
郁青山坐副驾,三个小朋友坐后排。车身很宽敞,塞他们五个人是绰绰有余。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味,闻着有点像檀木。
荀安好奇:“池老板,你用的什么香薰?挺好闻的。”
“这个啊,”池深看向后视镜,嘴巴朝右边一努,“你得问他。他买的,叫什么名儿我也不清楚。”
郁青山笑着转过头来,眼角泛起浅浅的笑纹:“我有个朋友是调香师,偶尔会寄一点他自己捣鼓的产品给我。”
“这个车载香薰是他的檀香系列,23还是24号来着。正好家里还有一盒没拆封,下次我让池深带给你。”
荀安受宠若惊:“不用了郁先生,我就随口一提。再说了,我又没有车,香薰没地方挂啊。”
池深拍了拍方向盘,揶揄道:“谁说没车?谢云那小子不是把我的电动车借过去了吗?”
“两轮车也是车,你就往那车把手上一挂,到时候一启动,风一吹,一溜儿都是香气,保准路过的小姑娘全都迷上你。”
一番话把车上的人全逗笑。
荀安本以为池深把他们送到学校就放下,结果竟一路送到了家。
第一个到的是谢云,然后是郁青山,荀安的家在顺路的最末尾。
郁青山下车的时候,池深也拉开车门一并下去。他背靠着车,和郁青山说话。
车载电台正好切到一首摇滚乐,据主持人说是某个知名乐队的现场。
能听得出来乐队和主唱都很卖力,拿出了一股不把人唱聋不罢休的气势,决不能让观众觉得这票钱白花。
荀安闭眼倚着车窗,只觉得头疼。
两分钟后,这首歌终于唱完。车内陷入安静,外头的聊天声就清晰起来。
“……下周六你有没有空?银行送了一个家庭体检套餐,我们带亮亮一起去?”
“我当然有空,我空闲多着呢。”
“那就这么定了。”
“做完体检再一起吃个饭?”
“嗯,亮亮有编程班要上。”
“那不是正好嘛……”
话到这就断了,荀安睁开眼,朝窗外看去。
车窗刷了遮阳的涂层,看东西有点暗。视角也受限,头和腿都看不见。
他只看到池老板的小臂搭在郁青山的肩膀上,手松松握了一下对方的后颈,然后顺着肩头滑下,碰了一下郁先生的手指,才收回来。
“是这儿没错吧。”池深扭头朝外面看,“幸福里小区。”
荀安点头:“是的。”
“几号楼?”
“没事,不用送进去。”荀安说,“里头路窄,车不好走。”
“那行。”
池深手指在方向盘上“嗒嗒嗒”敲着,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总觉得你有话要问。”
荀安开车门的手一顿,迎上镜子里的视线:“什么话?”
池深笑:“你不是知道?”
荀安索性收回手,坐回原位。
“那什么,”他刮了一下鼻尖,“是有点好奇。”
“你真是谢云舅舅?”
池深眉毛一挑,似乎惊讶于他是要问这个,不过很快又恢复成轻松的笑脸:“是啊。”
荀安:“亲的?”
“亲的,如假包换。”
荀安“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池深见他不开口,好像满肚子故事没人听,反倒急得转过头来:“你没别的问题了?”
“没啊。”
“就问这个?”
“嗯呐。”
池深恹恹地坐回去,心想这小破孩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真无聊。他伸手去戳车中央悬挂着的香薰:“我还以为你发现了。”
香袋晃晃悠悠,荀安盯着看了一会儿,说:
“是发现了。”
池深再度转回头,眼睛睁大:“那你就不好奇?”
他摇头:“能猜到前因后果。”
“行啊你,还是个福尔摩斯。”池深说,“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荀安发觉自己忽然成了谢云,每次只是两个字三个字的往外蹦:“太冒犯。”
“有啥冒犯的,你池老板不讲究这个。”
荀安犹豫了一阵,缓缓道:
“同性恋,所以和家里闹掰了。”
车里安静了几秒钟,随后响起池深叹服的声音:“那臭小子说的果真没错,确实聪明。”
“猜的不错,一百分能有个九十五分吧。”
池深笑了笑,然后咬了咬嘴唇,露出几分恳求的神情:“这事别跟亮亮说,行吗?”
“他不知道。”
荀安答应的很爽快:“我不说,谁都不会说。”
他对别人的私事没什么兴趣。
“嗯,嗯……谢谢你啊。”
“没事。”
打了半天的哑谜终于猜完,荀安拉开门下车,结果一只脚刚伸出去就顿住,某个很急切的疑问浮上心头,以至于还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
“谢云呢?”
“谢云?他不是同性恋……”
“我没问这个。”荀安很快地打断,不知道是急还是什么,脸色有些发白,“我是,我是说他知道你和郁先生的事吗?”
“哦,哦。”池深点头,“知道的,哪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
荀安应了一声,感觉脑袋有点懵,控制不住地恍惚。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家院子里,奶奶疑惑地看着他,问他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
“没事。”荀安扯出一个笑,“我吹吹风。”
“哎哟这大冷天的吹什么风啊。”荀奶奶冲他招手,“快进屋,等会儿把耳朵给冻掉了。”
他进了屋,回到自己房间。
房门一关,周遭便安静下来,成了独属于他的空间。
强撑出来的轻松一下子卸去,荀安仰倒在床上,心脏一点点,一点点地,被无力的酸楚涨满。
谢云不是同性恋。
也就是说,谢云没可能喜欢他。
荀安咬了咬嘴唇,扯过一旁的被子蒙在头上。
他知道性向这种事情是鲜少有转圜余地的。
等于说是直接给他的暗恋判了死刑。
甚至都没个死缓,而是一朝提审,马上就判决出来,凌晨拉出去砍头。
他窝在被子里,嫌捂的不够紧似的,拉了拉被边。
少年人的倔强使他拼命忍着掉眼泪的冲动,直到眼眶都酸痛,才终于忍不住了,从喉咙里泄出一声呜咽。
这里没有其他人,谢云也不会知道。
所以让他难过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荀安收拾好心情从被笼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他揉了一下酸胀的脖子,一转头,就对上镜子里自己惨不忍睹的脸。
眼睛又红又肿,活像顶着两个大核桃。
……
这可不能被奶奶看见。
他赶紧下床,冲到卫生间,对着水龙头大力搓了好几回脸,这才恢复了些人形。
他正想着要不要偷点奶奶的面霜遮一遮,外头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像是有重物落地。
“怎么了?!”他扒了一下门框,赶过去,见到奶奶好好地坐在沙发上,才松了一口气。
奶奶朝他笑笑,示意不要担心:“我收拾行李呢。之前你小李叔叔不是送了一盒坚果吗,我一直没来得及吃,想着就带回老家去。结果搬下来的时候没拿稳,盒子掉地上了。”
“下次够不到的东西,叫我来拿。”
荀安弯腰把盒子捡起来,又把垫脚的矮凳摆回一边。
年关将近,距离大年三十只剩不到一个星期。荀奶奶每年都要回老家过年,荀安有时会跟着去,有时不会。
那是北方的一个小城镇,纬度很高。
荀安的印象里,那座城总是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人进屋时,满头满脸都载着雪沫。
但室内又很暖和,暖气片吹出热乎乎的气,有圆滚滚的狸花猫趴在边上,懒洋洋地假寐。
“好。”奶奶笑眯眯地应一声,继续忙进忙出地准备带回去的礼物。
荀安倚着餐桌,有些出神。
“嗡嗡”“嗡嗡。”
他把手机抽出来,看到发信人,心脏不由得错了一拍。
【谢云】:【用户XY发来了一个链接,点击查看】
【谢云】:年三十人民广场有烟花大会,一起去么?
荀安垂眸看着屏幕,久久没有点开输入框。
很矛盾,他又想去,又不想去。
脑袋里的两个小人打成一团,一个说:“当然要去!你不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吗?”
另一个说:“谁想去?见了他会难受啊笨蛋!”
一个又说:“可是不见他不是更难受吗?你个胆小鬼,有什么好怕的!”
另一个反驳:“你懂个屁!不见不想,难受也就一两天,去了那才会后悔呢!”
荀安抿着唇,犹豫一番还是觉得第二个小人说得对。
缩头乌龟就缩头乌龟吧,他不想再被牵动情绪了,他想让自己好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