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出发的时候和奶奶发过微信,说谢云会送他回去,让她先睡觉,不要等。
奶奶很高兴地回了一个“好”,附带一个老年人爱用的艺术字体的“晚安”表情包。
过了一会儿,对面却又发来信息:
【奶奶】:小谢家离这儿挺远的吧?
【奶奶】:再开回去那都得什么时候了。
【奶奶】:你跟小谢说一声,让他留在这儿睡噢。
【奶奶】:以后是不是也得麻烦小谢送你?
【奶奶】:要不干脆让小谢住咱们家好了?你问问看他乐不乐意呢?
荀安想了想,回复道:
【AA】:好。
这头电驴大概真的很老了,荀安看着路边慢悠悠倒退的树影,心想现在的速度绝对不超过二十码。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下一秒,就看到一辆共享单车吱呀吱呀地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
……
荀安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看这气人的对比。
转头的过程中鼻尖在谢云背上蹭了一下,察觉到他的动作,谢云问:“怎么了?”
“没什么。”
这车二十好几的高龄,他不忍心说它。
只是他终归有点好奇:“这车旧成这样,池老板为什么还留着?”
都开上四个圈了,不至于换不起一辆电动车。
车速慢却也有风,谢云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被风吹得只剩下微弱的一点,听起来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棉被在说话:
“他恋旧。”
荀安讶然。
恋旧的人他见过不少,有珍藏老照片的,有珍藏旧玩偶的,珍藏电动车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但他又想到池深在校门口说的话,说这车载过他和他的初恋,也就明白过来。
“池老板还挺深情。”他笑笑,不自觉地又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只是刚说完,他就知道了答案。
初恋,指的是谈过的第一场恋爱。
如果这段恋爱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就不再会用初恋去指代对方,而是在提起某段回忆时,用“我爱人”、“我妻子”或者“我先生”这样的称谓。
初恋这个词本身就暗含着一种过去式。
“没在一起。”谢云说。
荀安点了一下头,点完又想起前面的人看不到,便闷闷地“嗯”了一声。
奶奶的院子铺的是石板路,凹凸不平不方便推轮椅。
“还是我……”
“不用!”荀安拒绝了谢云的帮忙,“你看你,左手书包右手轮椅,哪儿还有第三只手能空出来?再说这么一小段路,我随便蹦跶两下就过去了。”
嘴上说说容易,实际操作起来难如登天,不是往左倒就是往西歪,不过我们荀安同学相当硬气,左腿疼的要命也一声不吭,十分顽强地跳到了床边。
然后一猛子扎到了床榻里。
燃尽了。
他在松软的被子里拱了拱,然后扭过头,看向门口的谢云,有些别扭道:“你留下来睡。”
谢云倚着门,没回话,包依旧背在背上。
不拒绝就是想要,不离开就是想留下,这是荀安琢磨出来的理解谢云的口诀。
“好啦。”
“现在很晚了,你回去会更晚。你留下来一点都不麻烦,奶奶也非常想让你住这儿。”
“以后两个月也还要你接送所以拜托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不可以拒绝!如果你拒绝我就理解为是你嫌弃所以不乐意。”
荀安绕口令似的说了一大串,把所有能想到的谢云会用的借口全都提前堵回,逼的这人无话可说,只好点头同意。
他满意了,卷着被子翻来翻去,把自己裹成一个长条蚕蛹,只在末端露出一颗头。
“你先去洗,我累了,要躺一会儿。”
这回荀安没让谢云打地铺,他挪到墙边上,很大方地拍拍旁边空出的大片位置:
“上来。”
谢云睡相很好,在没有外力影响的情况下,一晚上移动的幅度不会超过两厘米。
不过前提是没有外力影响。
荀安很担心自己会成为那个外力。
上次喝醉酒把人当抱枕抱了一晚上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他实在不放心。何况他自己睡觉是什么样他心里有数,每天早上醒来都能以一个全新的角度朝向天花板。
于是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卷成一圈,然后靠到床的最里侧,紧贴着墙。
“睡吧。”
……
谢云见他挤在那么一点大的地方,忍不住开口:“不难受么?”
“不会,舒服得很。我就喜欢靠墙睡,这样有安全感。”
结果第一天醒来,被子松了,他和墙的距离由昨晚的如胶似漆变成现在的一拳头宽。
第二天醒来,被子又松了,他滚到了床的内侧三分之一。
第三天醒来,被子还是松的,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床的中央。
照这个趋势下去,再过两天,他就可以成功把谢云挤下去了。
于是第四天晚上,他格外留心,拿出拧被单的力气把被子紧了又紧,裹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卷,心想这回总不会松了吧。
结果紧是紧了,难受也是真的难受,他挤在小小的被卷里,怎么也睡不着。
一直到半夜十二点,荀安还在老老实实地数羊。
“九千三百二十六只羊,九千三百二十七只羊,九千三百二十八只羊……”
数到第一万只羊的时候,旁边人动了动,接着有窸窸窣窣的布料声响起。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借着窗外黯淡的月光,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朝自己靠过来。
谢云把动作放的很轻,怕吵醒他。虽然他根本没睡着,为了配合这人,还得刻意闭目装出一副睡死了的样子。
谢云把手伸到他的被笼里,捏着边沿试了试,发现太紧,根本拽不开。
只好再抽出来,手搭在最外层,轻轻摸索着找到那道口,然后一点点由外到内地把被卷拉开。
被子松动,人也得跟着动,荀安有点慌,拿出十二分的演技装睡着,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皮球,竭力滚的自然些。
不过这人比他还小心。
谢云一手扯被子,一手托住他的脖子,等到被子全部扯出来,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让他的脑袋靠回枕头上。
他们离得很近,以至于他都能听到谢云极力压抑着,却又因为发力而有些粗重的呼吸。
温热的,扫过脸颊。
他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很烫,也许已经红成了熟虾米,不过幸好这是在漆黑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
谢云把被边展平,又倾身靠近,单手撑在他的肩膀旁边,整个人一点点地压下来。
这是要干什么……
荀安紧张地连睫毛都在抖,心跳早就乱的一塌糊涂。
难不成……
他莫名想起小时候看电视时的惊鸿一瞥。
谢云要亲他?
但事实证明不是。
谢云只是探过身子,把靠里边的被角也仔细地掖好,别的什么也没做,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
高高悬起的心骤然落下,落了个空。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轻轻蜷起,指尖抵住掌心,用力按了按,把那点荒唐的念头摁下去。
他想他应该只是困了,有点不清醒而已。
睡一觉就好了。
困意慢慢涌上来,像是月色下缓缓浮动的海潮。他来不及再想什么,就被拉入了沉沉的梦境。
可是梦里的他,也并不比现实里理智多少。
谢云的手肘撑在他脸旁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宽大的短袖松松垂着,只要他稍微低头,就能从领口窥到这人劲瘦的腰腹。
梦里再不需要回避什么,他得以直视谢云墨色的眼珠,看着对方瞳孔里的自己一点点放大。
然后是一个微凉的吻,落在唇角。
一旁的窗户没关紧,有风吹进来。深蓝色的帘布弯起几道浅浅的弧度,在风中轻轻晃动着,荡开一条缝。
谢云伏在他颈侧,低低地喘息,偶尔停下动作,抬眼看他。
夜色朦胧,他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只看到谢云的眉目浸透了月色,温柔缱绻,引人沉沦。
还有耳畔模糊的,低哑的声音,在唤他“小安”。
第二天早上醒来,荀安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看着天花板,花了好几分钟才把自己从那个混沌的梦境中抽出来。
谢云比他起得早,已经去了卫生间,房门没关,能听到水龙头放水的声音。
他坐起来,低垂着头,把被子拉了拉,厚厚地堆在腿上。
谢云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顶着一头乱发坐在被子堆里,嘴角耷拉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怎么了?腿疼吗?”
荀安摇头:“没有。”
“没睡好?”
“也不是。”
荀安揉了揉头发,扯出一个笑:“就是我单腿蹦跶不好看,你去客厅等我吧。”
随后一整天,他都竭力装作正常。
谢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强行忍住躲开视线的冲动。
谢云讨论题目凑过来的时候,他强行忽略手臂上温热的触感。
装了大半天,好容易到了体育课,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终于不用再表演正常。
他叼着笔盖,斜撑着脑袋写数学卷,笔尖刷刷动的飞快,笔下的步骤早跳的没边。
只要脑袋一刻不停地转,就没工夫心烦意乱。
“嗡嗡”“嗡嗡”
班群有消息。
【加点盐】:上次运动会的照片我处理好啦,都在下面这个压缩包里。
【加点盐】:【运动会照片.zip】
【猩猩有话说】:宝贝辛苦啦~
【奕帆风顺】:【大拇指.jpg】
高二楼信号不太好,下载的小红圈转得很慢,蜗牛一样,两分钟过去才堪堪爬到一半。
【哈哈哈根本睡不够】:【图片27.jpg】
【哈哈哈根本睡不够】:快看!荀哥的腹肌!
【食堂在逃干饭王】:【嘶哈嘶哈流口水.jpg】
【再来两份鲍鱼】:荀哥你老实交代,什么时候背着兄弟练的腹肌!
点开图片,是他刚跑完1500米的时候,抓着短袖下摆擦汗,露出一点腰腹。
一帮人吹水起哄不亦乐乎,表情包丢的飞起。他忍不住笑,正准备加入这混乱的战局,却在视线扫到某一处时,一下子僵住。
然后脑袋里突兀地响起一句话:
心事都在眼神里。
之前在便利店里,他对谢云这样说过。
照片里的他和谢云一左一右,分局两端。当时他看到相机镜头,飞快地从谢云身边弹开。
可是人是离开了,眼神却还留在谢云身上。
那样慌乱又雀跃,无措又欣喜的眼神。
简直是欲盖弥彰。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轰的一声又起飞,他没了回消息的心情,撑着桌子站起来,单脚跳到窗边,拉开窗,让冷风灌进来。
冬天总给人沉闷的感觉。天空是鸭蛋青,像蒙了一层灰,阳光黯淡到似有若无。梧桐树皮不知是虫蚀还是剥脱,灰白棕褐相间,斑斑驳驳。
像是上世纪的老片,黑白色,还没有声音。
荀安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物理降温的差不多了,便准备关窗。
手刚扶上床沿,楼下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顿住,下意识地低头看。
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大概刚跑完步,拉链敞着,露出里头灰色的卫衣。
他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提了两瓶可乐,长指松松勾着瓶盖,转折处骨节分明。
像是察觉到视线,他抬起头,清俊的眉眼没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显得冷淡又温柔。
看到是自己,谢云很浅地弯了弯嘴角。
风起,吹乱了荀安的头发。他像是被烫到,慌忙移开视线,眼珠左右乱瞥,无处安放。
可一阵兵荒马乱的挣扎后,还是缓缓的,认栽似的落回了原处。
于是四目遥接,知道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