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璟谭阳 第47章 我们见过

当天下午，一人一狗便拖着行李箱站在了永安府A幢的16户门口。

天气转凉。宋子谭穿了件麻灰色薄款外套，下身是条黑色牛仔裤，站在门口身形颀长。他一手牵着宋回响，一手掏出手机，低头编辑了条消息发送后，才按响门铃。

门铃响过三声，面前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俞程看见他，露出一个莞尔的笑：“这么快。东西都带齐了吗？”

“齐了。”宋子谭晃晃手里的牵引绳，“谢谢俞叔收留我们~”

宋回响配合地“汪”了一声。这一唱一和的，逗得俞程笑得合不拢嘴。

俞璟阳穿着睡衣，跟在俞程身后，探了探头，外层的头发肆意翘着，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俞程拉着宋子谭的行李箱进门，后者则追在他身后连说“我自己来”，俞程却只当没听见。俞璟阳杵在玄关，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屋，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正一脸处在状况外。

最近刚换季，他的衣服一下没跟上就遭了感冒的罪。上午刚挂完水回来，吃完药就睡下了，这会儿饿着肚子醒来，午饭还没来得及吃上，就又被某人的门铃声打断了。

他迷迷糊糊地跟着走回餐厅，又在岛台前坐下，继续等他的饭。

俞程把行李放进了客房，出来时匆匆向俞璟阳解释了下情况，便又扎进了厨房，继续搅和起锅里的粥来。

宋子谭解开宋回响的狗绳，任它自己去熟悉环境。他则在岛台旁随手拉了张高脚凳坐下，望向眼前这个精神萎靡的人。

“感冒了？”

俞璟阳又流鼻水又咳嗽的，嗓子还不太舒服，并不想说话。但还是简短地应了一声：“…嗯。”声音很闷，带着浓重的鼻音。

宋子谭看着他泛红的鼻尖和蔫蔫儿的样，没再追问。目光扫过对方面前光洁的桌面，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还没吃午饭？”

俞璟阳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又摇头，“他们吃过了，我睡觉了。”随即忍不住侧头，掩着嘴低低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声轻轻发颤。

宋子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起身，走到厨房门口，身体斜倚在推拉门的门框上，语气熟稔地问：“俞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俞程正忙着切姜丝，没回头，声音里却带着笑意：“用不着你，我这马上就好了。你去坐着，或者把恒温调高几度，控制面板在餐桌旁，你找找。”

宋子谭依言，在餐桌边找到了那个设计简洁的五恒系统控制面板。他熟练地将设定温度调高了两度，确保制热模式不会让空气变得干燥。

做完这一切后，他也并没急着坐回高脚凳上，而是转身走向厨房，停在推拉门边。看着俞程忙碌的背影，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俞叔，姜丝切完就交给我吧。您去看看璟阳，他咳得有点厉害。”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询问的语气了。

俞程准备拒绝的话在嘴边顿住——这时他也听见了客厅里传来的、压抑着的低咳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宋子谭，少年站在那里，眼神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

“行，”俞程将刀放下，擦了擦手，“那这里先交给你，我去看看他。”

宋子谭接过位置，动作流畅地起锅、烧水，将俞程切好的细姜丝和几颗红枣放进锅里。

俞程走到岛台边，伸手探了探俞璟阳的额头。

“还好没发烧。嗓子是不是很疼？”

俞璟阳想摇头，却被又一波咳嗽打断。他咳得眼角泛红，只能无力地趴在冰凉的岛台面上，单薄的脊背随着咳嗽声轻轻起伏着。

就在这时，一杯温水被轻轻推到他手边。俞璟阳抬起朦胧的泪眼，发现宋子谭不知何时从厨房出来了，正站在他身旁。

“喝点水，会好点。”宋子谭的声音很低。

他刚才在厨房，清晰地听到了外面压抑的咳嗽声，那声音让他没办法安心待在原地。

俞璟阳视线在他皱着的眉上停了几秒，顺从地捧起杯子，小口啜饮。温热的水流滑过刺痛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吃粥的时候，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俞璟阳感到不自在。他偏开头咳嗽了两声，迟疑道：“要不……你们也吃点？”

“爸爸不饿。”

“我不饿。”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沉默。

俞璟阳各看了他们一眼，不再管了，低头继续吃了起来。

俞程看着宋子谭，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话说小谭比你大一岁，按理来说你还应该叫他一声哥哥呢。”

俞璟阳停下动作，看了俞程一眼，又看向宋子谭，没说话。但微微向下瞥的嘴角，明确表达了他的些许不满。

俞程被儿子这模样逗乐了：“小时候不还哥哥哥哥叫得可亲了吗？”

“小时候？”

俞璟阳放下了勺子。

“对啊，你俩小的时候一起玩过。”俞程并没意识到什么，继续补充，“分开的时候小谭还哭鼻子呢。”

“当时我都准备抱着你上车了，你又突然叫着要下去，脚刚着地就又跑回去找哥哥了。”俞程似在回忆，笑意更浓了，“你们贴在一起讲了几句悄悄话的，他又噔噔噔地跑回来了。”

俞璟阳愣了下，再次拿起勺子吃粥。

脑子里回忆起俩人初见面的时候，宋子谭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和没来由的热情熟稔。以及对视时他眼里莫名亮起的那簇光——

他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也可以说，他初中之前的记忆都等同于没有了。就像现在，他初中的记忆也早已变得模糊起来，许多人和事都不记得了。

难怪他……

思绪在这里骤然断裂。

难怪宋子谭从一开始，看自己的眼神就与众不同。

那不是对新同学的好奇，也不是对优等生的打量，而是一种……像在茫茫人海中再次锁定一个人的专注。

勺子碰到碗底，发出一声轻响。

俞璟阳忽然想起自己问他“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时，对方那套关于“魔力”的说辞。

现在想想，笨拙得有些可笑。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魔力。

而是宋子谭一个人在笨拙地、执拗地，企图用靠近来让自己想起这段不小心被遗忘的交汇轨迹——那场由彼此生命线‘演绎的’短暂重合。

才使得他们这个夏天的重逢像是早已注定一般，显得刻意又平静。

浪花拍在他的脸上，他回过神，悄悄抬眼看向对面。

宋子谭正低着头，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侧脸线条有些紧绷，但耳根却透着一层清晰的红晕。

海浪停息，俞璟阳适时地向对面妥协，轻轻叫了一声、他可能期待已久的：

“哥。”

那个字落下的一瞬，宋子谭摩挲着杯沿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终于到了被承认的这一刻。

心脏在停跳一拍后疯狂鼓噪，随即被无边的空虚填满。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骗过了俞程，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差点骗过自己。可他处心积虑换来的这声、被认出来的“哥”，却像一把钥匙一样，打开的了那扇关着**的闸门。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根本无法再用“哥哥”的身份来填补了。

因为填不满。

俞程知道儿子可能不记得那些往事了。毕竟病了这么久，病症本身叠加药物的副作用，遗忘才会是常态。

他在中间缓和了一下两人的关系，又看着儿子吃完碗里剩下的粥，才起身收拾桌面。回来时用手探了探俞璟阳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症状后，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不要忘记吃药”“多喝点热水”之后，便拿起外套匆匆出了门。

他今天很忙，但还是特意请了半天假在家陪护，俞璟阳是知道的。他于是乖乖点头，表示记下了。

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强撑着的精神仿佛也随之被抽走。他猛地侧过头，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肺腑震荡，咳得胸腔抽痛、眼前发黑，连指尖都阵阵发麻。

宋子谭站在一旁，不敢贸然碰他，眉头紧锁：“你的药放哪儿了？”

俞璟阳又喘着咳了几声，才虚弱的挤出声音：“客厅的……桌上。”

宋子谭转身快步离去，回来时不仅拿了药，还倒了杯温水过来。俞璟阳抬眼看他，低低道了声谢，就着水将药片吞下，眉头厌恶地紧紧蹙起——看得出来，他是非常讨厌吃药。

不过，世界上谁会喜欢吃药呢？没有人会喜欢吧。

俞璟阳抽了纸擦鼻水，心里想着宋子谭要在这里住半个月，便感到十分庆幸——庆幸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不然同处一个屋檐下，想要隐瞒下去会变得很困难。

因为在家里，“病”是不需要伪装的。这里是绝对安全的港湾。

只要踏进这扇门，他就可以做回最真实的自己，任何在别人看来“奇怪”的举动，在这里都可以变得合理。他不需要解释，也不用承受他人过度的担忧，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

和病魔共用一个肉.体的亮彩色灵魂。

宋子谭将宋回响的狗窝安置在客厅靠窗的角落，那里阳光充足。大狗似乎对这个新据点十分满意，转了几圈便安心趴下，下巴搭在窝边，黑亮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屋内。

家里虽然只有父子俩住，但房间还是很多的。除去父子俩的卧室，还有三间客房、一间杂物房、一个影音室，以及两间打通的宽敞书房等等。

俞璟阳本想尽地主之谊，带宋子谭熟悉一下环境，可惜实在提不起精神，最终被宋子谭半推半劝地送回了自己房间。

经过客厅时，趴在窝里的宋回响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呜咽。

俞璟阳脚步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头顶。大狗立刻享受地眯起眼，甚至翻过身，将最脆弱的肚皮露出来给他，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它很喜欢你。”宋子谭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笑意。

俞璟阳没说话，只是苍白的手指更深地埋进金毛犬温暖厚实的毛发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继续走向自己的房间。

宋回响也立刻站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进了房间，最后安静地趴在门边的那块地毯上。

一进门，宋子谭的目光就被书桌上的那个长方形鱼缸吸引了。

里面是自己上次买的七条小金鱼，缸底铺着细沙，错落种着几丛翠绿的水草，造出一方微型景观。清澈的水体，被阳台玻璃门外漫入的阳光照得透亮，波光在桌面投下摇曳的光影。

俞璟阳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望过去，看向那个大鱼缸，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

“怕它们被大鱼吃掉，捞出来养了。”

宋子谭看着那精心布置的鱼缸，没有戳穿这个显而易见的“借口”，只是顺着他的话温和应道：“嗯，谢谢我们聪明又善良的小羊同学。”

俞璟阳不说话了，闷头走到阳台旁的沙发区，一声不响地在那张米白色的长毛地毯上坐了下来。

宋子谭心里一惊，以为他直接坐到了冰冷的地板上，下意识“哎”了一声就想上前。

坐在地毯上的人闻声抬起头，用那双因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睛望向他，倒让宋子谭瞬间失语，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俞璟阳不再理会他，自顾自低下头，继续拼地毯上的拼图。是Backer World 梵高系列的《星夜》，一共1000片，俞璟阳已经拼了快一半，画面上漩涡状的夜空与沉睡的村庄已初具雏形。

宋子谭看他生着病，苍白的指尖捏着碎片反复比对，动作比平时迟缓许多，便蹲下身去，视线与他齐平，轻声问他：“需要帮忙吗？”

俞璟阳吸着鼻子摇摇头，目光仍黏在那块拼图上：“不。我想自己玩。”

宋子谭盯着他被玻璃外，阳光勾勒出的、显得格外固执的侧脸轮廓，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只剩下拼图碎片与纸板摩擦的细微声响。

“是在生我的气吗？”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到他的思绪，“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们见过，也没告诉你…我认识你。是这样吗？”

俞璟阳捏着深蓝色碎片的指尖顿住了。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立刻回答。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闷闷的声音说：

“没有。”

这个否认来得太快，太轻，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他松开那片怎么也找不到位置的拼图，终于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

因为感冒，他的眼眶周泛着胭红，眼神却清亮得像是被水洗过，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隐瞒的些许委屈，有对自己记忆空白的无力，更多的，是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只有对方有这份记忆”的无措。

“我只是…”俞璟阳吸了吸鼻子，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只是有点讨厌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自己。”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分量。

原来他不是气宋子谭隐瞒，而是气那个拥有巨大记忆缺口的、不完整的自己。

现在，风从那几块缺口里灌过去，让俞璟阳第一次觉得，“失忆”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一开始，发现自己少了记忆的时候，他以为，少了一些‘不重要的’记忆会减少自己的痛苦，减少焦虑。可当父亲说出那句，“你俩小时候一起玩过”时，他又有些后悔了。

他发现，现在留下来的那些记忆才会让他感到痛苦。

而人，似乎是更容易遗忘那些美好记忆的生物——

“没关系。”

宋子谭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回来。

只见那人俯身，从满地的碎片中拾起一抹深蓝色，轻轻推到他指尖旁——正是他找了许久的那块夜空碎片。

俞璟阳怔愣地望向他。

“不要感到痛苦，”宋子谭看着他泛着水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温柔地说道，“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在诱捕一只怕生的猫，话语却重重落在俞璟阳心上：“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足够你重新认识我很多次了……所以不要只为了那一次就这么难过。”

俞璟阳迟钝的大脑接收着宋子谭的话语，胸腔里那股酸涩仿佛真的被对方这句话轻轻地化开了。

他苍白的指尖捏着那片深蓝拼图，无意识地在边缘摩挲着。

宋子谭看着他这副完全展露出脆弱的模样，一种混合着巨大保护欲与强烈占有欲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他用尽全部力气，才勉强克制住想要将眼前这个人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因为突然地靠近会吓到他。宋子谭想。

就在这时，俞璟阳忽然轻轻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用一种纯粹陈述事实的语气轻声说：

"宋子谭，"他微微蹙起眉，显得有些困惑，"我好像听见了你的心跳……"

一瞬间，万籁俱寂。

宋子谭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真的在胸腔里炸开，所有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和看似游刃有余的伪装，都被这句无心却直接的话语彻底击碎。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那一声声无所遁形、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使得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1.来晚了来晚了。

2.其实小羊听到的也是自己的心跳声，也可能并没有听到小宋的……但两个人的都在跳就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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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我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