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璟谭阳 第12章 哪也不去

俞璟阳不喜欢吃药，有些甚至让他感到恶心。一开始的他也是不会吞药的，一直是让医生磨成粉末，然后冲水吃进去。

直到确诊病历单下达到手里，才发觉要吃药真的太多太多了，磨成粉末药效会降低，也会增加副作用风险，他只能学着吞咽了。

刚开始的俞程也很不安，毕竟儿子又不是突然没法吞药的，是从小就吞不进去的，他也没有强求过，因为有没那么痛苦的解决方法，何必要跟痛苦的方法硬刚呢？所以俞璟阳直至十五岁之前生病都是喝的冲泡药剂。

在拿到药的当天，俞璟阳就开始尝试吞药了，俞程看着他先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扔了一颗药片进去，灌水，吞咽。

“吞下去了吗？”俞程轻声问。

俞璟阳微微摇头，然后又喝了一口水，再次下咽。

俞程在旁边站着，看着坐在床边的俞璟阳，眉头紧皱。是心疼。

看着他张开嘴，把舌头上的药片露出来，又看见儿子皱着的眉和痛苦的表情，心脏更像是被大手攥着一样，连呼吸都带着绞痛。

药片经过两次泡水已经开始消融了，奇怪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不算苦，但是很怪。滋味很不好受。

本来在这个阶段易哭情绪就很严重，现在经过两次尝试都没成功，俞璟阳鼻头有点酸了。他低头把药片吐进垃圾桶，又用杯子里剩下的水漱了漱口，然后抬眼看着俞程，发现俞程正红着眼眶望着自己，不说话。

俞璟阳不甘心，接了杯水又继续尝试。可舌头仿佛有自己的防御机制，只让水进去，把药片抵在外面，最后两杯水下了肚也没成功。

俞璟阳不敢抬头去看俞程了，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听见俞程哑着的声音说道：“没事，吃不下我们就不吃了。”

俞程那晚陪着儿子躺了一夜，现在这种情况，他也睡不着。

但他不动也不出声，俞璟阳就以为他睡着了，开始轻轻的翻身，辗转反侧起来。

到后半夜，天光微微亮起的时候，俞程开始有些困倦了，正当他要昏沉下去的时候，就听见身边的人起身，立马清醒了。

俞程看见俞璟阳走到门口，很轻的打开房门，出去了。

不久后是浴室门的声音，俞程一下子警惕了，全身的神经都绷着，立马起身冲向卫生间。俞璟阳被吓了一跳，看着应该睡着了的父亲突然光着脚出现在门口。

“爸爸？”俞璟阳轻声叫他。

俞程回神，啊了一声，看着他滴水的下巴，又看他左手臂上缠着的绷带。察觉到他的目光，俞璟阳举起那只手臂朝他挥了挥。

“放心，没有弄湿。”

然后又道：“没有药我好像真的睡不着……”后来就又开始了尝试，俞程在旁边看着他。

不知道试了几次之后，终于有一颗药片逃过了舌尖的阻挡，咽了进去，俞璟阳心里有了些小小的轻快，再试了几次后，他好像找到了方法。

可以吞进去了，可以睡觉了，俞璟阳开心了些，但也只是一瞬间。因为病魔很快就缠了上来，将他的四肢包裹住——

没有了中考的那种紧迫感，全身心都放松了，清醒的沉沦进了病魔的怀里。开始变得不出门，不下床，不进食，就连只是单单的清醒着都累，连本能的呼吸都觉得疲惫。

那年俞程在家陪了他整个暑假，又不止一个暑假。

新搬的房子很敞亮，有很多面落地窗，客厅、廊道，包括俞璟阳房间的露天阳台。

俞程尽量给俞璟阳明亮的环境，所以光设计方案就改了七版。才让这套房子充满了阳光，让光从各个地方洒落进来。

屋里是暖的，俞璟阳因为疾病而发凉的皮肤也暖了起来。

暑假结束后开学，俞璟阳休学，从学校办完手续回来，俞璟阳就对俞程说：“爸，你去工作吧。”

俞程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抱进怀里，拍抚他的后背：“没事啊小崽，爸爸在家也能工作。不用有负担。”

“爸就是想在家陪陪你而已…”

俞璟阳起初还有点推拒的意思，听完俞程的最后一句话就安静了，俞程以为他听进去了，刚想再说什么，就听见怀里的人又开口。

“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在家里安监控……我房间里也可以，厕所也行。”俞璟阳的声音很轻，很柔和。

就连平时一直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都带了点乞求的意味。

他想让俞程回去工作，不应该用那么多时间陪着自己。

俞璟阳搞不懂他明明那么忙，怎么会有两个月的时间都呆在家陪自己。

现在自己已经没事了，情况也稳定了，不应该再让俞程任性下去。

俞程不能只围着自己转。

俞璟阳说出的那番话把俞程镇的久久不能回神。他半响才松开怀抱，盯着儿子看了会，当对上俞璟阳那双坚定的眼时，心里一抖。俞程突然觉得俞璟阳好像长大了好多——

明明自己这段时间一直陪在他身边，却还是没来得及抓住儿子长大的瞬间。他有些不甘地握了握拳，直到指节发白才松开，声音沙哑地回答他：“好。”

然后第二天俞璟阳就带上了那只监测手环。俞程他们公司研发的、特定群体使用的手环。

抑郁症患者静息心率通常比健康人高5至15 bpm，焦虑发作时心率可达120至160 bpm。

手环一共有三个等级的预警机制，当单项指标超标、如心率达到110bpm时则为黄色预警，手环会给绑定人发送“注意关察患者情绪”的短信。

若两项指标同时超标，例如心率达到125bpm加上血氧大于90%(正常范围)时，则为橙色预警，手环会自动发送定位短信给紧急联系人，好让监护人第一时间知道患者的情况。

第三个红色预警会在心率、血氧、皮肤导电等三项指标超标时才会触发。监测手环会自动拨打120并播放呼吸引导音频，帮助患者调节呼吸模式，同时还会给监护人振铃，让监护人尽快知道患者情况。

俞璟阳看完这一大长串的说明书，没有什么波动，很自然的接受了左手腕上多出来的检测手环。

想着，如果这样能让俞程放心些的话也无妨。

于是第二天，俞程终于提心吊胆的离开了这间充满阳光的房子，回了公司。好在俞璟阳也并没有出什么事，一直安静的呆在家里解题看书。

俞程给他请了顶级家教去家里上课，但也只教了一学期就被俞璟阳告退了，俞璟阳觉得吵，尽管家教老师是随叫随到的也很影响自己的作息。于是剩下的课程都是俞璟阳自学的，再有不会的也是上网找资料，从来没让俞程担心过。

那年的夏夜逐渐和现在的夜晚重合。温风吹过阳台，顺着没有拉严实的玻璃门钻进了俞璟阳的房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舍曲林那种古怪的味道产生反胃了，难以下咽，强烈反胃，以至于刚吞下喉道的红色药片就被呕了出来，连带着晚上吃的那点餐食。

眼角都激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俞程本来是想看着儿子吃完药再走的，这下把他给吓慌了，他忙抽了几张纸去给俞璟阳擦。

“怎么了啊这是……是呛到了吗？”俞程给他擦了嘴，又换了张纸给他擦眼角激出来的泪，另一只手不停揉搓着他的后背。

俞程的心脏猛跳得厉害，刚刚那一瞬间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倒流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紧张地盯着儿子看，担心他还想不想吐。

俞璟阳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面色苍白，眼尾都冲红了，喉头里还在一跳一跳的，阵阵恶心感把他逼的不敢喘气了，心里有种说不出口的委屈感。

他有点想哭了。

俞程站在他身旁，俞璟阳坐着，这个姿势让俞程能很好的把他抱进怀里。俞程轻拍着他的背，语气缓慢。

“是因为这个药吗？是吃太久了觉得反胃吗？那我们换一个，换一个别的，让你不会这么难受的药，好不好…？”

声音很轻，语调很慢，耳鸣声彻底消失后，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俞璟阳缩进父亲的怀里，动了下脑袋，好让整个右耳都贴在俞程的左胸腔上。

听他的心跳。

生命真的可以很顽强……俞璟阳在心里念道。

他很突然地想起了那只小狗。

他没有告诉宋子谭，小狗后来被他和爸爸抱去了医院。医生说虽然骨头被打断了，但好在没有挤压到内脏，骨头可以做手术接上，但是要养好长一段时间，要治疗很久很久。当时小小的他无助的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爸爸和医生在救小狗，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小狗受的伤害…也是他带来的。

现在的他好像也没怎么变。

只不过成了缩在父亲怀里的小狗。

想到这，他忽然又感到有点喘不上气了，那股深深的无力感让他觉得窒息。他抱紧俞程的腰，指节用力到泛白。

“爸爸……”

俞璟阳气息微弱地叫着俞程，声音埋在衣服布料里，穿透不开。

俞程眼角好似泛起了一点皱纹，但声音还是很年轻：“爸爸在呢，你听到爸爸说的话了吗？”

“这些都没有关系的，地板可以打扫干净，那个药可以换成同功效的另一种，安眠药断不了我们就不断，睡不着也没关系，睡很久也没关系，没有人会怪你的。没有人会觉得你不好……我们都很好。”

俞程说着，一直说着，直到俞璟阳缓过劲来才停住，安静地看着他。

一双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心疼与爱惜，让俞璟阳心也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深喘了口气，用双手捂着脸，声音变得哽咽：“爸爸。如果我一直好不了怎么办啊……已经这么久了，不应该是越来越好吗？我吃了那么多药了…为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以为我好了的……因为这几天，我心里…都很开心。没有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

结果最后只是一粒药丸就把他打倒了，这让之前辛苦建起来的高塔全都倒塌了。

就像海市蜃楼。像一场短暂到不需要醒来就结束的梦。

这晚俞程陪在他身边，直到他药效发作入睡了，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一点多了。

俞程拉掉了他床边的小夜灯，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合上门，在走廊上看着玻璃外面的都市夜景，站了足足五分钟，才边往房间走，边拿起手机请假。

他给俞璟阳和自己各请了半天的假。

儿子这样，他又能去哪里呢？

俞璟阳就是俞程的全部了，他哪也不想去。但是不行，他要尽量赚到更多的钱，好让小崽以后不用面对社会那么多的压力。

bpm：指心率单位，即每分钟心跳次数。

这个章节名呼应着俞程那句：儿子这样，我又能去哪里呢？答案是哪也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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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