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将腰下剑 第25章 公子，燕州。

楚稷前去燕州赈灾，出发时只带了两架马车，三匹快马。

一架马车用来坐人，另外一架则用来运粮，皇城批的粮总快不过他们，所以需要自己备些吃食。

出发时，微月记得清楚，后边跟着的马车里装满了粮食。

但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关隘，车中粮只剩了一半。

并非因为他们吃得快，跟来的人除了她，再就是三个随从。

楚稷带的人少，或许有节省粮食这一层顾虑。

真正的原因是一路上关隘众多，层层打点，还没到燕州，粮就被“抢”完了。

微月坐在车里，见前头站了几个士兵模样的人，面黄肌瘦，见他们一行人来了，上前行了个礼。

楚稷骑在马上，将通关文牒递给了随从，再由随从递给了士兵。

没一会儿，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了，他动作僵硬，满脸糙胡，眼神不住朝后面的马车瞧去，微月听他道：“大人……上头有交代，出入燕州要严格把守，卑职不是不信您，您大可直接进去，但里头凶险，您这一车的粮若被看到了，可就……”

“我明白，不必多言。”

楚稷打断，对随从命令道：“拿给他。”

一路上，这样的对话数不胜数，微月都能猜到他下一步会干什么。

果然，听到这话，糙胡军官双眼放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连声道：“多谢大人。”

给了粮，关隘自然就开了，车轮再次滚动，微月掀起帘子朝燕州的方向看去，隐约看到几朵厚重的乌云正朝那儿飘去。

一路坎坷，从皇城到燕州，从繁华到凄凉，她的心也不住地在往下沉。

门帘被掀开，微冷的风灌进马车，吹起微月的披风上的丝带，她抬眼看去，见楚稷弯腰上了车。

她往左挪了些，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进来。

这几日为了加快到达燕州的速度，白日里楚稷都会亲自上马领路。

楚稷一眼望过来，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开口道：“临近城门，路上要遇到些东西，我们得在车里待着，不要轻易掀开帘子。”

他说得认真，微月投去不解的眼神。

楚稷挨着她坐下，解释道：“此处不是中心地带，村民流散，我们驾着马车前来，若暴露在他们面前，容易被伤着。”

他们一行人，不会武功的，就只有她一个，后面半句，指的也自然是她。

微月点头，心中却觉得他有些言过其实。

她在难民堆里待过，知晓其中凶险，却不至于称他们为“东西”。

“像怪物似的。”她小声嘀咕。

楚稷没听清，问她在说什么，微月摇头，道：“没什么。”

马车向前驶去，周遭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声夹杂着马蹄声。

微月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帘子随风来回轻飘，微月向后靠，通过缝隙窥探外头的景色。

可这几乎不能称之为景色，而只能称其为一片荒野。

四处散着雾气，土黄色占了主调，田里泥浆压垮了庄稼，破败的木屋前，有看不清的村民拿着斧头在砍着什么。

微月往前探身，想看清楚，一旁楚稷将她拉过，把她的脸转了过来。

“别乱看。”他道。

指尖的温度融在她的脸上，片刻后离去，微月将头转向前方，嗯了一声没再有动作。

一路上，马车走走停停，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村民前来求粮，楚稷和微月一同待在车内，任由车外随从进行驱赶。

车上粮食已经不多，无法再分给他们。

就这样一路到了城门，马车停了下来，楚稷先行下了车，微月这才掀开帘子向外探去。

城门上有许多干涸的血迹和棍棒敲打的凹痕，住守城门的士兵已经被饿得面黄肌瘦，两眼无神。

微月捏紧帘子，直到楚稷上了马车也没有松手。

上下打点过后，马车终于顺利进入城中，而入眼却只有满目疮痍。

燕州城寂静无声，阴霾的天空给这片土地投下死亡的阴影，他们真正进入了一个死寂之城。

“下车。”楚稷提醒微月。

她这才意识到，马车已经到了客栈门口。

待她提着裙摆落了地，马车右前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微月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五岁左右的孩童趴在地上，正朝他们爬来。

她赶忙上前，楚稷却将她拦住。

男孩一脸菜色，骨瘦如柴，肚子却涨起一座小山丘，硬硬鼓鼓的，他艰难地爬行着，手里拿着一个瓷碗，碗口破了个角。

看来也是向他们求粮的。

楚稷轻瞥一眼，面无表情，对微月道：“先进去。”

微月蹙眉，道：“公子，他还是个孩子，吃不了多少粮，不如先给他一点。”

楚稷将目光投在男孩的肚子上，只道：“先进去，此事一会儿再商议。”

微月将后面的话吞到肚子里，只好先进客栈安顿。

进了客房，微月心中却仍然记挂着这个孩子，她将随身包袱放下后，走到窗边向下看去，见那孩子还在客栈门口趴着，不住地磕头。

她朝四周扫了一圈，并未看到男孩的父母。

或许他也是随着难民队伍游走在街上乞食，微月猜想。

车内的粮不多，全搬进了客栈的院坝里，楚稷派随从盯着。

微月身上放了些干粮，是离开府邸前她自己带的，本是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天色渐晚，暖阳下去后，冷意开始占了上风。

微月有些担心那孩子，将包袱打开，往怀里装了些芝麻糕、栗子酥、蜜饯以及肉脯。

楚稷就住在她隔壁，微月本在犹豫要不要与他商议，一番考虑后决定放弃。

帮就是帮，不帮就是不帮，何来商议之说，他若想帮，在客栈门口时便会同意。

微月知晓他必是有自己的担忧，可她不想因为顾虑放弃一条人命。

她悄悄将门打开，见四处无人，蹑着手脚下了楼。

门口男孩再次见到她，死灰般的眼里闪出一点亮光，他双手握紧瓷碗，含糊道：“吃的。”

微月轻声道：“别怕，我这就给你。”

她将怀中食物尽数掏出，奈何瓷碗太小，放不下，微月只好先放了两块肉脯，边道：“你先吃点，吃完了我再给你拿。”

男孩直直地盯着碗中的肉脯，吞了吞口水，却没有着急送入口中。

微月盯着他，想等他将肉脯咽下，却见他神情一变，原本蜡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手上的瓷碗“哐当”一声落了地，肉脯洒落，他捂着自己鼓鼓的肚子张大嘴试图吼叫，但却只有气音。

微月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扶着他的后脑勺，着急道：“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

男孩没力气点头，身上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像脱水的鱼，猛地一下挣脱了她的怀抱。

接着，微月见她在地上翻滚两下，结尾一声小小的尖叫，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微月心里一颤，伸手去探他鼻息，却发现他停止了呼吸。

没待她反应，四周响起一阵骚动，她僵直着脑袋，抬眼望去，却见不知何时空无一人的街道突然涌现出人影。

他们有男有女，四处散落，或成群结队，或落单独行，而他们的目光所落，皆是微月。

确切地说，是地上的两片肉脯还有她怀中的吃食。

此刻，微月恍然自己并非身处人间，眼前的每一个人都很难再称之为“人”，而是只凭本能生存的动物。

他们眼冒绿光，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微月慌忙起身，惊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发软，她将怀中食物连同肉脯一起向外抛去，转身进了客栈，反手将门给关上。

再抬头，突然撞进楚稷的眼。

他目光有些冷，紧紧盯着她，微月看出点责备的意味。

一盏茶后，门外声音渐渐消退，寂静再次降临。

楚稷推开门，微月跟在他身后，两人向外看去，饥民不知消失在何处，男孩的尸体散落在地上。

微月扶着门框干呕起来，血腥味直冲天灵盖。

她一边吐，眼泪一边从眼眶中大滴大滴地落下，口中的声音分不清是在哭泣还是在吼叫。

石板地上，男孩的躯干被人硬生生地撕断，白骨上已经没有多少肉残留，肚子爆开，里头堆成小山的不是食物，只是些灰白的石团。

这是被分食了。

微月几乎是立即转身逃进客栈，背对着门外的炼狱，不住的呼吸，仿若溺水一般。

楚稷朝四周望了一眼，确定无人后，将门关上，一把将微月扶起。

他扶她坐下，倒了杯茶水递给她，轻声道：“闭眼，定神。”

楚稷轻拍她的背，试图将她从惊吓中拉回来。

微月抿了一口茶，泪珠却开始不断滚落。

她声音嘶哑，视线模糊，悲伤不断在胸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悔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我，”微月艰难地发出声音，“我不该。”

她不该，不该做什么，后面的话却再没说出来。

楚稷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将目光投向门外。

透过木门，透过窗纸，透过燕州的天。

他的悲悯落在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