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
尽管无意指摘,榧野尊还是发出了不太礼貌的震惊声音。
面前汤碗里的味增汤微微地荡起波纹来,比起惊讶,情绪之中占比更多的大概是混乱。
“不不不。”他揉了揉头发,有点混乱地吐槽,“所以其实这里是什么PTSD*互助小组吗?洋食店其实是什么组织的据点?定期要聚在一起进行内心情绪的疏导?”
他下意识地轮流注视着几个人的眼睛。从他们眼中清晰捕捉到的却是沉默的认同。
“哈?搞什么......”他低声地说,看起来有点沉郁的铁灰色眼睛变得更加阴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筱崎幸子大约是被什么东西分散了注意,恶劣鬼畜的小女鬼似乎不再频繁出现在他周围了。虽然大概率是她又在搞什么阴谋,但自私一点地说,起码榧野尊前些日子的睡眠质量也因此恢复了一些。
但是自从青森之行之后,那个奇怪的、在夏日祭时宣告自己死亡的梦取代了筱崎幸子的位置,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或者附骨之疽一般困扰着他。
头痛。
不是一阵快速剧烈的疼痛,而是绵延的、如同脉搏一样的、如同白色的炙热光环一样地围绕着整颗头颅在跳动的疼痛。榧野尊眨了眨眼睛,感觉几乎能看到刺眼的白色亮斑在眼前桌子的圆形木质花纹上晃来晃去。
像是涨潮一样,这一片浪花会被大海抽吸回去,然后下一片浪花又会接踵而至。一段疼痛的散去预示着下一次疼痛的到来。
疼痛不会消失。
疼痛是恒定地扎在肌肉里的尖刺。
疼痛会在睡着的、醒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折磨着这一具□□。
疼痛和噩梦构成了失眠的闭环,互为因果、头尾相衔构成了精神崩溃的衔尾蛇。
从噩梦中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卧室的天花板、酒店的天花板、民宿的各式各样的天花板。但是它们在严实遮挡住的窗帘内侧都会是黑色的,像是彻底没有光的存在,又像是梦里直视夏日祭烟花后的致盲。就是这双眼睛在梦境尽头直视过的烟花烙印在天花板黑色的背景上,弯曲着向下垂落,像是扭曲潮湿的触手,又像是爬行的毒蛇。
然后他在惊醒之后一般就很难睡着了,最开始他还会尝试着闭上眼睛数羊、煮牛奶或者冲蜂蜜水助眠,最后于是干脆起来做白天没做完的事情。
在夜晚这个人们都陷入睡眠的时候,世界是沉默漆黑的宇宙。闭上眼睛就是直视无光的恐怖宇宙,所以无法睡眠的话不如干脆遵循自己的规律做事为好。
台灯是失眠时候的恒星,会拨开一阵阴沉的夜色,点亮眼前的片刻光景。钢笔沉甸甸地压在手指上。台灯灯泡落下来的淡黄色光晕会点亮眼前纸上的字迹,清晰地为他指明接下来需要注视的方向。
所以失眠有的时候也没有那么糟糕。
如果翻开手机的话会看到LINE上置顶的“甜食粉碎机”的聊天横栏。然后第一千次第一万次会出现在脑海里的疑问是,最强也会失眠吗?
自从了解到了咒术界的最强五条悟这个存在之后,榧野尊无数次地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毕竟现实社会里可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被称为真正的“最强”。
好奇是有的,也不乏有一丝恶劣的期待——关于最强名不副实的假象被揭穿时候的场景和时间。如果说世界上所有发生的事情是一盘马肉刺身的话,那么那个时刻,那个场合,一定会是马鬃肉*那里洁白柔嫩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回味那样的味道。
榧野尊第一次去吃马肉刺身也是几年前刚和夏油杰认识时候的事情。夏油杰以答谢他一直以来的工作为由,带着他去了一个相当高级的料理店。夏油杰一向喜欢这样的仪式,比如说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欣赏他面对着一桌子的生马肉料理无从下手的场景。
“喂,我们刚刚可才见过血和尸体。”榧野尊说。
“嗯哼。”夏油杰慢吞吞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头顶的暖黄色灯光照在白色的碟子里带着雪白纹理的樱红色肉片,像是樱花那样鲜艳。又像是不过一两个小时之前刚见过的断肢末端的逐渐变得陈旧而**的暗红色纹理。
“可以打包带走吗?”榧野尊沉默了一下说。
“是尊说要我请客的吧?”夏油杰笑眯眯地挽着袖子夹起一块刺身,蘸了蘸碟子里的葱姜末酱油。那双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的紫色眼睛弯弯地盯着榧野尊看,把肉片放到了嘴里。“是觉得我待客不周吗?”
榧野尊抬了抬眼皮没说什么,但是那双铁灰色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盯着夏油杰看了一会,然后才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片艳红色的肉片,蘸了蘸料之后放到嘴里。
“不错的眼神。”夏油杰挑了挑眉毛,眉眼看起来放松而愉悦,一副对榧野尊不善的眼神相当欣赏的样子。
“试试这个。”然后他端起了一盘雪白的晶莹肉片,探身过去推到榧野尊的手边,“这个可是名物。”
然后就是真正地认识了五条悟。不再是藏身于报告和论坛背后的注视,而是真正地注视着这个男人。
然后他意识到,最强也属于人类的范畴,也会有普通人类的生理需求。吃到他期待已久的那一盘马鬃肉的几率似乎并不为零。
奇妙的是,越是精进于咒术的家伙越会深刻的理解五条悟身上伴生的是怎样让人绝望的天赋,是怎样庞大无匹的因果。也正因如此,确实是最强,但是被捆在这个世界中心的也正是这个最强。
如果说这世界上存在着数以万计的,因为五条悟的存在改变了命运的人类,榧野尊是会去相信这一点的。毕竟这是一个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撬动了长久以来咒术师与咒灵之间杠杆的人。
只要存在,就会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周围的人。正像是拥有巨大引力的太阳那样。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个核心的话,那么五条悟毋庸置疑地就是这个重要的基点。修改,或者擦除,或者移除这个基点,这个世界必然会发生巨大的、难以预想的变化。
就像是月亮消失之后地球上的潮汐也会消失一样,如果太阳消失的话,整个世界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吧。
力不会随机产生或消失,只会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
假如五条悟的存在被暂时地从这个世界上抹除,那么世界上本来承担其他责任的人或事物就要相应地填补这个空缺,那绝对不会是一个小的空缺。在形成临时的稳定平衡之前,那会是漫长的一段混乱的时间。
站在背后的那些人想要的就是这些吗?
并不是说其他人无足轻重,而是只有这个人的存在与否会对世界对形势造成无法估量的巨大变化。假如有五条悟消失、被移除,被隔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那一天,整个世界一定会陷入混乱吧?
榧野尊自认为没有和五条悟亲近到能够插科打诨的那个程度上,所以更没有机会在轻松的闲聊之中提起失眠与否这样的,像是只有亲近的朋友才能够随口提起的话题。
——不过想一想五条悟本人大概也没有这样的对象。身为高专时期挚友的夏油正在叛逃中,和他走上了背道而驰的道路。而另外的一位应届生家入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和前同学现同事五条悟热络地聊真心话的对象,不如说,那个女人甚至有一点理智到冷漠了。
真可怜啊,最强大人。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这样自不量力地感叹道。
他和五条悟并不是纯粹的师生关系。或许五条悟这样的好老师在未来会遇见尊重他、喜爱他、亲近他的学生,但不会是现在。或许高专的未来会好,但不会是这个群狼环伺的时代。虽然刚刚正式入学两个月,但从辅助监督们对待他的微妙态度,和奇怪的友善着的三车理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高专或许未来会成为独立的教学机构,成为咒术界的乌托邦,但那不会是现在。
说他没对高专或者五条悟有过什么期待是骗人的。最强,看起来就是一个能解决这世界上一切问题的名号。如果求助于最强就能够让他拜托面前的这一团混乱,他会很愿意的。
与其责备别人,倒不如说是他单纯的运气不好吧?命运本来就是这样公平又残忍的东西。
公平于每个人都会有收到命运彩票的可能性。残忍在于,一旦世界做出了选择,拥有这张彩票的人和其他人的命运将会是天壤之别。
榧野尊一直不算是运气很好、一生顺风顺水的那种人,他童年的时候就清楚这一点了。
他本来就是在为人处世上有点笨拙的类型,更不用说天然的立场问题了。榧野尊在五条悟预想之中在咒术界铺设的线路之中,大概是一个随时会站到或者夏油杰或者高层一边的不安定因素。不如说,到现在能和五条悟以这种平和的态度拌嘴已经是榧野尊自己认为他们能做到的最近了。
也并不是不想靠得更近,他应该是有更好的选择的。比如说用什么条件来贿赂夏油杰和他演一场戏,为自己设定出一个“虽然深陷诅咒师之中,但是仍然想要成为真正的咒术师来拯救平民”这样的志向,设定一个比现在“似乎是与夏油杰有所牵扯的别有所图的疑似诅咒师”这样的背景要好上许多的角色。如果那样做的话遇到了困难就可以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向着高专方、向着五条悟来寻求帮助。
但是为什么没能做到呢?
为什么没能这样去做呢?
头痛。
过度思考是精神崩溃和睡眠障碍的沃土。
榧野尊缓缓地抬起眼睛来,看见南方龙之介和南方日鹤无声而严肃地对视了一眼。南方龙之介的嘴角甚至还是柔和地翘着的,但是眼睛里却带着冷酷的肃杀之意。反倒是先前并没有见过的南方日鹤反应要更平淡一些,那双紫色的眼睛冷静地与榧野尊的双眼对视,那个将小舟洋食店的木质地板压出一个微小的弧度的巨大的行李箱完全没有要被打开的迹象。
而榧野尊早早地从对方身体偶尔倾向那边的角度和地板被压下的微妙弧度认出,箱子里大概率是某种武器、大约是铁制品。
棒球棒?铁锤?他的视线缓缓地若有所思地移向了就放在根津腿边的□□。猎枪?
然后他缓缓露出了一个露出了牙齿的恶劣微笑,尖尖的牙齿轻轻压在淡色的唇瓣之上,压出了一点小小的凹痕。“南方先生,你在紧张什么呢?”
被点名了的南方龙之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去找自己姐姐的视线。南方日鹤并没有回应他,反倒是探询地注视着榧野尊的双眼。“你又在紧张什么呢?”她喃喃地说。那颗浅淡的青黑色小痣随着她说话轻轻地摇动。榧野尊下意识地盯紧了那颗小痣,避开了南方日鹤的视线。
“你在担心,你身上的力量是因为影子的影响是吗?”她说,“虽然影子的事件已经解决了大半,但是慎平、波稻的身上都留下了一些东西。你也是吗?”
榧野尊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来垂着眼睛望向自己摊开的手掌,尾指上银白色的小圈微微亮起,那个他见过千万次的咒力聚合体从倒影之中脱胎而出。有那样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梦境最后从怪物的、那杀死了自己的、漆黑的流质一样的影子之中钻出来的另一个自己,从自己尸体的血与肉之中钻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然后他没什么表情地用那双铁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二重身,二重身也用同样的神情望了回来。
是不一样的,他的二重身和影子。他很想相信这样的事实,于是循着南方龙之介侧过头去时候的视线找到了波稻微微皱起眉毛的漂亮的脸。
波稻与南方龙之介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才对上了榧野尊凝滞的视线。那双漂亮的黑色葡萄一样的眼睛垂下去了一瞬,然后又抬了起来与榧野尊对视了。
“有一点很淡的影子的气味。”她犹豫着说。
“......”
“哈。”
*马鬃肉(たてがみ,tategami),马的后颈肉,马肉刺身的一部分,富含油脂,颜色洁白口感细腻,一般搭配酱油,或者葱姜蒜末和酱油一起食用。据说非常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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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高专时代 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