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透时,外头开始下起了雨。际想被二哥扛回家,却一直对李家媳妇儿的事耿耿于怀。
木马在手中转了三圈,母亲和四水妈的窃语声从门缝溜进来。那些压低的字句像蚂蚁,爬得他心头发痒。际想盯着屋檐滴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际想抿了抿嘴唇,客房没有人在,大哥二哥在书房写作业,正是偷跑出去的好时机。于是他迅速做出决定,丢下手中的小木马,拿起屋角的油纸伞悄悄出了屋子。
天黑得可怕,际想打开油纸伞,伞面撑开的声响惊得他自己一颤。
他心惊胆战地走在路上,只有伞骨承受雨点的咚咚声陪着他。等走到李家门前时,裤脚已经湿透。
李家没有锁门,际想轻轻一推,门轴发出细微的呻吟。外面雨下的好大,里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到门开了。
际想悄咪咪的环顾,只瞧见厨屋里有两个剪影,正低声讨论着什么。说话的人是李大娘,另外一个应该是李大爷。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际想撑着伞走过去,开始听起来。
“我告诉你,这太邪门了,过两天请个大神过来跳一跳得了。”
“大神?你也真是舍得,那钱都够我们再买一个媳妇了吧?让我看啊,咱干脆不要了算了,对外就说孩儿他娘没挺过去,半夜死了。”李大娘反驳,声音大了好几度。
“你是不是傻啊!咱们家的名声呢?”李大爷的佛珠猛地叩在桌上,“到时候人家谈论起我们的时候,第一个说起来的,是我们家风水不行,死了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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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雨太大了,雨声吞没了后半截话。际想迷迷糊糊听着他们讨论,到最后也没有听懂。于是他干脆不听了,朝着东屋走过去。
屋里没有一丝烛光,际想感觉后背发凉,他壮壮胆子,轻轻推开东屋的门。
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女人坐在床沿,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她手腕上新旧交叠的淤青。她抬头时,颈侧一道血痕还在渗血。
际想吞了口口水,欲言又止。
女人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他们,都说你疯了。”际想支支吾吾,嗓子发紧。
“疯?可能吧,我疯了。”那女人突然露出一个难看的笑,际想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你没疯。”际想搓着小手,喃喃道。
的确,给自己糖吃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
听到这话,女人嘴角的弧度突然僵住了。她伸手摸了摸颈侧的血痕,指尖沾上暗红的液体,开口询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掐小弟弟吗?”
际想愣了一下,摇摇头。
女人掀开被子,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际想看见的是红肿、甚至有些血痂的□□。
“因为他咬我,我不喜欢他。”女人缓缓开口,目光呆滞,更带着一丝坚定。
际想点点头,其实这时候的际想是可以理解女人的,哪个孩子没有被妈妈打过啊?就像前几天,他挑食不吃饭,不小心把热汤泼在妈手上了,结果挨了好一顿收拾。
屋外的雨声更大了,瓦檐上的水帘砸在石阶上,像无数细小的锤击。女人拉拢衣襟,手指在布料上蜷了蜷,低声说:“他们都说当娘的就该忍着……可凭什么?”
际想目移,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突然瞧见床角的针线筐里躺着半把剪刀,刃口沾着暗色痕迹;炕桌上的油灯早灭了,灯芯焦黑地蜷曲着,像条干瘪的虫子。
“你疼吗?”他最终憋出了一句。
女人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串呛咳。她弓着背咳嗽时,颈侧的血痕裂开,一滴血滑落在衣角的补丁上。
“吃糖吗?”女人的声音变得沙哑,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拿床旁的糖罐子。
际想见状挡在她面前,摇摇头:“牙疼。”
女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躺了回去。
际想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女人。她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粗布,边缘洇出淡淡的血色,像是被什么勒过。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你疼吗?”际想小声问。
女人没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檐角滴水的轻响。女人伸手拢了拢衣襟,低声说:“回去吧。”
际想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忍不住回头,眼里渗出几分怜悯。
女人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终只是轻轻说:“没事的,快回去吧。”
际想攥了攥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轻轻带上门,沿着湿漉漉的走廊往外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的灯还亮着,李大娘和李大爷的说话声低低地传出来,像一阵模糊的风。
际想没敢再听,悄悄推开院门,溜了出去。
雨后的夜风带着凉意,他缩了缩脖子,才发现自己忘了拿油纸伞。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李家黑漆漆的东屋,最终还是迈开步子往家跑。
青石板路上积着水,踩上去“啪嗒”作响。际想跑着跑着,突然撞上了一个人。
“小崽子!”对方低呼一声,际想抬头,发现是二哥。
二哥手里提着灯笼,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眉头微皱:“大半夜的,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妈找你呢?”
际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二哥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他的手:“回家。”
际想乖乖跟着走,心里却还在想李家的事。走到半路,二哥突然开口:“以后别乱跑。”
际想“嗯”了一声,抬头看他:“哥,李家媳妇…没疯。”
二哥的脚步顿了一下,灯笼的光晃了晃,映出他微微紧绷的下颌。
“少管别人家的事。”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际想低下头,不再问了。
回到家时,母亲责怪了他几句就放他走了。际想悻悻地爬上床,听着屋檐滴水的声响,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一颗糖——是李家媳妇上次偷偷塞给他的,他怕被妈发现,就藏在这里。际想剥开糖纸,含在嘴里,甜味慢慢化开,可心里却还是闷闷的。
窗外,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照在院里的桂花树上,它的影子映射在窗纸上,像一只伸向房间的手。
际想有些后怕,闭上眼睛,心想:明天,要不要再去看看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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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了,一大早际想就听见院外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的声音,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赤脚跑到窗边,踮起脚尖往外张望。薄雾笼罩的村道上,人影憧憧,女人们交头接耳,男人们抽着旱烟,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嬉闹声、议论声、咳嗽声混作一团,像一群游动的鬼魅。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听四水妈和妈在谈论什么“驱魔”“恶鬼”“大神”等等子眼才明白了个大概。
总之就是,李大娘砸了好多银子,特地请了两个很灵的大神来给自己儿媳妇跳一跳,驱驱魔。
这么多钱,也不知道李大娘是怎么同意的。
际想机械地拿着勺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心里暗自嘀咕,李家儿媳妇身上哪里有恶鬼啊,那一家人分明才像是恶鬼缠了身。
“我们家年之胃口不好啊?撅个嘴想什么呢?”一旁的仲尚延笑眯眯地伸手捏了捏际想的脸蛋,把他吓得一哆嗦。
“没有。”际想慌忙低下头扒拉饭。脸上的饭粒惹得众人发笑。
笑声中,际想的思绪却飘回了那个阴冷的东屋。李家媳妇手腕上的淤青、颈侧的血痕,还有她问"凭什么"时眼中闪烁的光——那绝不是疯子的眼神。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母亲,她正和四水妈低声交谈,脸上带着那种大人们特有的、知道些什么却不愿明说的神情。
"妈,我能去看跳大神吗?"际想突然开口。
饭桌上一静。母亲皱眉:"你一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就远远地看,我保证不捣乱。"际想放下碗,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状。
二哥在一旁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嗤笑:"昨晚偷跑出去还没挨够骂?"
际想的脸刷地红了。
父亲放下筷子,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扫过:"要去就都去吧,省得在家闹腾。但记住——"他严肃地看向际想,"只许远远地看,不许出声,更不许往前挤。"接着又扭头对尚延和行之说:“你们两个到时候一定看好年之,别让他跑进去被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冲撞了。”
三人连连点头,际想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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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对外说,自己请的是北边最有名的大神,一个叫赤瞳尊者,一个叫血锣仙。李家院门洞开,像一张无声邀请的嘴。请来的“大神”在村里住了下来,仪式要连跳三天。
第一天_
李家院中央架起了一张擦得锃亮的木桌,供着面目狰狞的神像。
一个瘦高,戴绘有狰狞神祇面具的人手持铜铃剑,踩着诡异的步子,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晦涩难懂的咒语——他是赤瞳尊者。矮胖的血锣仙脸上涂满油彩,敲着一面蒙着红布的锣,发出沉闷压抑的“咚——咚——”声,震得人心头发慌。
烟雾缭绕,劣质香烛的气味混着艾草焚烧的苦味,弥漫了整个院子,甚至盖过了东屋那股熟悉的霉味。
李家媳妇被两个婶子半搀半架地拖了出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头发被胡乱挽起,露出枯黄憔悴的脸。她眼神空洞,对周遭的喧闹置若罔闻。李家媳妇儿被按在木桌前的一个满是黄符的蒲团上跪下。
赤瞳尊者绕着她疾走,时而用铜铃剑虚点她的头顶、肩膀,洒下混着朱砂的符水。冰凉的水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衣领,她瑟缩了一下,嘴唇抖动,却发不出声音。
“瞧见没?恶鬼怕了!”血锣仙尖声叫道,锣敲得更急。
围观的人群挤在院门口、墙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好奇,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麻木和隐隐的兴奋。
“这阵仗,真够大的。”
“李大娘这回可下血本了。”
“啧啧,看她那样儿,是有点邪性…”
际想被大哥紧紧拽着手腕,站在人群最外围。他个子矮,只能从大人腿缝里看到一点:女人跪着的背影,瘦削单薄,在缭绕的烟雾和刺耳的铃锣声中,显得异常渺小无助。他想起她胸上的伤口,想起她低声说的“这里有坏人”,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第二天_
仪式升级了。赤瞳尊者开始“审鬼”。他厉声喝问,声音透过面具变得嘶哑怪异:“何方妖孽,胆敢附身良善?!速速报上名来!”血锣仙在一旁敲锣助威,震得木门的灰尘簌簌落下。
李家媳妇听罢,茫然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声音很细很小:“我…我不知道…我没有鬼…”
“狡辩!”赤瞳尊者猛地跺脚,铜铃剑指向她,“恶鬼心虚了!看来不动真格不行!”他命令李大娘取来一碗鸡血,混合了香灰符水,强逼着李家媳妇灌下去。她挣扎,呛咳,暗红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染红了衣襟,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人群中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随即又被更大的议论声淹没。
“不喝净,就是心不诚!恶鬼就除不干净!”李大娘在旁边焦急地催促,眼神里没有半分心疼,只有对“法事”能否成功的忧虑和对孙子安危的焦灼。
际想看到女人被迫吞咽时痛苦的脸,下意识地抓紧了大哥的手。仲尚延低头看了弟弟一眼,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最终也只是把际想往身旁拉了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