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晓颔首道:“是的。”
贺和道:“既然早有准备,为什么要等到午时,现在不可以吗?”
怀晓道:“殿下刚刚说过,帝君在冥界,想来得再等一会儿,才能把这些生人的命格簿子带到天界司命府,请司命府的仙君,为他们修正出合理的命数。”
齐同舟嘀咕道:“好仓促啊…”
忽而,想起昨夜隗晎还同他们夜游京都,转眼便去忙这么重要的事,他生出了一丝愧疚,双手捂上嘴,遏止了后半段吐槽。
那厢,第五茗惊道:“什么叫他们?”
怀晓道:“目前收罗到手的命事,有一万余份。”
贺和眉头一挑,道:“难怪我来的时候,帝君和贺仁很忙的样子,竟是在准备这件事…”
沉吟片刻,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视线流转在第五茗身上,笑道:“难怪…上君会突然到京都皇城,帝君居然是做这手安排。”
紧接着,他站起身,竖了个大拇指,赞叹道:“妙啊!实在是妙!”
第五茗白了他一眼,道:“‘妙’什么呢?什么意思?”
贺和拿起面具,半遮挡嘴唇,小声道:“帝君打你的注意呢。”
除了神思游走的杨正德,其余在场三人,闻言,心头一紧。
第五茗支支吾吾道:“你…你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说一半留一半,真招人恨。”
贺和撇嘴道:“上君如此聪明,怎么看不透呢!”
一张脸像是捡了大宝贝一样,他嬉笑灿烂道:“你曾经是司命,冥界地府要拿回亡魂之权,帝君会求到司命府,万一天界不同意,那可怎么办?天界司命不配合,又该怎么办?最后,不得靠你这前任司命真君帮忙?”
故作深沉,他总结道:“帝君是要拿你做人质,必要的时候,指不定会让你来修正这一万余份命格簿子。”
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现任帝君要陷害往日司命真君。
“…”
“…”
“…”
谬言!!!
齐同舟好像没那么怕这第十殿阎罗了,在贺和悄声对第五茗坦白这个“秘密”的时候,不自觉靠近了这方,更因这实在荒唐的话,往前再上了一步。
怀晓则舒了一口气,恭恭谨谨,候在一旁。
第五茗额穴抽搐道:“你…你是这样想的?”
贺和回正身,整理好仪容,点了点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编排上官,扯了其他话题道:“上君做鬼差也不容易啊,利索的嘴皮子都被消磨掉了,说话一顿一顿,叫人真不习惯。”
第五茗:“…”
无语的话,真是一茬接一茬。
她已经懒得搭理他了。
翻了一个白眼,寻了一张椅子,她坐下道:“等午时吧。”
贺和不觉尴尬,跟着也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悠然道:“既然城隍大人都说了要等到午时,那就再等等吧。”
末了,他提醒第五茗道:“你现在跑路,其实还来得及。”
第五茗实在忍不住了,嫌弃道:“阎罗登门,好事难成。”
贺和浑身一激灵,也不生气,反而还在担忧事先的猜想,道:“我忙着找东西,帝君也凑巧忙着找东西,倒不至于让你遇见最大的鬼,也不至于让你啥事也干不成。”
声音一沉,他游说道:“你现在跑,有我做掩护,真来得及。”
第五茗道:“他不会害我。”
顿了,她侧头剜了贺和一眼,抱怨道:“殿下今日话怎么这般多啊,能不能安静点,很吵。”
说罢,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昨夜闹腾了一晚,一早又赶来这里,她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贺和欲言又止,不明她为何突然这样,怕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带上面具,也闭起眼养神。
此间,穿着看起来最有气势,和看起来最弱势的两人都坐下了,剩下的二人,也跟着找了两张椅子,坐下等候午时。
然,不到午时,陆陆续续,随着府门外家仆的唱和,鞭炮炸鸣,人如潮水,一群又一群,来了又来…
“京都皇城日灼坊,书铺小李,拜送杨公。”
“城外迎客集,农妇李氏,拜送杨公。”
“星明坊道人圆成,拜送杨公。”
“…拜送杨公。”
“…拜送杨公。”
…
命事被修正了。
椅上的四人,震惊而起,纷纷贴上隐身符,藏匿踪迹,看着堂中景象。
而那抽神夺识的杨正德,也在一声声的恭送声中,慢慢醒了过来。
瞧着香炉溢出的香灰,以及化金桶里不灭的焰火,他恢复如第五茗借他自主之力时的模样,神色凄惨,不甘道:“谢谢…谢谢,可…我有点贪心,除了你们,我更想要…”
“爹…”
“阿爷!!”
“公公…”
“阿公。”
…
杨正德喜笑颜开,一声一声应着,满面不舍地看着围在棺材四周的人。
贺和叹道:“帝君好本事啊,不仅圆满了此人的命数,还顺带一举多得,解决了上君的祈愿。”
齐同舟目瞪口呆,羡慕道:“这不相当于让茗道长白捡了他人一世功德吗?天上掉馅饼了?”
“砰!”
脑袋无故受了一记栗子,他吃痛揉了揉,转身寻找凶手,嘟囔道:“怀晓,你干嘛打我…”
柔善温和的怀晓,不仅敲了他,还瞪了他一眼,朝第五茗和贺和的二人警示了一番,道:“少说话。”
他不常有这幅神情,齐同舟立马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捂住嘴,缩到角落。
那方两人却似未听见,丝毫没有反应。
第五茗眉头深皱,静静瞧着眼前的一幕幕,像是在想着什么。
贺和则忙着引符施法,从水泄不通的棺材中,取出墨发。
须臾,他东西到手,找上第五茗,道:“上君,我的事情已经了结,便不多留了。”
第五茗愣愣点了点头,敷衍道:“路上注意安全。”
走了两步的贺和,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一个狗吃屎,幸好面具遮挡了脸上的慌张,他头也不回,加快脚步,挥袖告别道:“多谢关心…”
他不知道,第五茗根本就没意识到她是在同他告别,
此刻,她脑袋懵懵,隗晎离开前说的那几句话,再度萦绕进她的脑海中,占据了她的心神…
“不奢求你配合,但愿你不要拒绝。”
“…很快就能知晓…”
“我没有任何办法。”
蓦地,又想起临安郡会仙楼里烧功德的那一幕,她不安自语道:“隗七,是我在胡思乱想,对吗?怎么会有人傻到做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事…”
肩头被人拍了拍,她回头道:“怀晓?怎么了?”
怀晓指了指齐同舟怀里的尸瓮,道:“索魂结束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第五茗惊道:“结束了?我什么都没做。”
齐同舟小心翼翼抱着尸瓮道:“怀晓说你今日会很劳累,让我帮忙一起分担点,说是只需要你把人魂叫离体就行,剩下的由我带回去,叫其他鬼差引入地下。”
怀晓责道:“话多。”
齐同舟退了几步,紧张地看着他的双手。
第五茗心头咯噔一声,有一丝忐忑,使得她只能怔怔道:“好…好,回去。”
她话还没说完,率先往外面走去。
怀晓跟上她,道:“茗道长,我们不回去,皇城旁的秦王府,有一人魂,今日亦需要你去索出。”
与此同时,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小小巧巧的打水罐。
这也是一个尸瓮。
第五茗边走,边接过那东西,道:“必须我去?”
怀晓道:“是的。”
第五茗道:“今日我还剩多少差事?”
怀晓道:“皇城外有一魂,稍晚一点,日灼坊还有一魂,来得及的话,月影坊和星明坊各有一魂。”
第五茗一震,摩挲手中的尸瓮,道:“都是隗七安排的吗?”
怀晓不语,面上有一丝慌张。
见状,第五茗似下定了决心,追问道:“可都来自…那出差错的一万余份命格簿子?”
怀晓不应,他僵硬的走姿,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五茗继续道:“你们打算都由我来索魂?”
怀晓一震,正气十足的身子,竟是脚下不稳,磕绊了一步。
第五茗眼眸一暗,肃然道:“换句话说,你们准备了一万余份的功德,想让我白捡,想诓我以金银淬身?”
怀晓双手一蜷,紧抿双唇。
话问到这个地步,他早错过了辩解的时机。
过府门而出,揭了隐身符,第五茗目光射去,道:“怀晓,你可以不说,可下一人魂索出,不由你答,我也能知道。”
怀晓叹道:“茗道长,若你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
第五茗一愣,同时,隗晎那句“我没有任何办法”,直入她脑海。
拍了拍脑门,她驻足烦恼道:“傻子!!都是一群傻子,做什么都不该做无用功啊,你们是闲的慌吗?!!倘若天帝发现怎么办!!”
怀晓摘去身上的隐身符,望了过去,笑容轻柔道:“没试过,怎么能知道是无用功呢?”
静默片刻,他乞求道:“京都皇城很安全,希望茗道长给我们一次尝试的机会。”
第五茗道:“为什么明知不可为还要为呢?你们能不能别犯傻。”
怀晓道:“隗七说,只要我们不违背你的底线,你不会拒绝。”
第五茗哑然道:“你们…有这时间和精力,能不能多想想自己?你不该只做城隍…”
怀晓道:“我只想做城隍,茗道长能不能耗费时间,陪我们赌一局。”
眼含希冀,他毅然决然道:“一如往昔,我相信,我们能赢。”
第五茗哂笑道:“何必呢?无果的…烧钱就能成事,天下富豪之人,都可以长生不老了。”
怀晓道:“他们不行,但我们行。”
第五茗道:“不是你们行,是你们想得太简单,是你们太傻了。”
跟在二人身后的齐同舟,听着那些“钱啊”“傻子”“长生不老”“赌局”…弄不懂二人在争论什么,撕掉胸口上的隐身符,却突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剑拔弩张。
他深怕惹祸上身,大跨几步,越过两人,躲避道:“哎呀,这杨公太重了,我先走一步。”
不等二人同意,他拔腿就跑。
然而,他刚转出街角,却险些撞上一人。
来人气喘吁吁道:“齐同舟,你们完事得也太快了吧。怀晓和茗道长呢?不会走了吧?我收到信诀符就赶过来了,不会跑慢了一步吧?”
齐同舟道:“家厚?”
没多时,想通了她来此处是做什么,颠了颠怀中的尸瓮,他道:“没有没有,我们刚出来,你去杨府门口,他们还在。”
讲完,他便要离开。
家厚心细,一眼瞧出他不对劲儿,拉住他道:“你走这般急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吵架了?打架了?不会是把茗道长弄丢了吧??”
齐同舟撇开她的手,道:“别问我,我不知道。”
像是良心发现,走了两步,他回头嘱咐道:“你少学着小音发问不停…怀晓今日十分暴躁,茗道长看着心事也很多,你最好管住嘴。”
说完,逃一样地,大步融入街上的人群中。
家厚走到杨府外时,怀晓和第五茗还真僵持在原地。
她却没有听齐同舟的话,少说几句。
方一凑近两人,她宛如开闸的河,哗啦啦地讲道:“上天保佑,茗道长幸好没丢。齐同舟那模样太吓人了,吓得我啊,想出太多不好事,让我以为怀晓和他把你弄丢了。”
“我可不想隗七找上门,他太凶了。”
“你们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咱们不去索魂吗?待会儿过时辰了,就是渎职…隗七是自己人,倒是好说话,人帝那方却是不好交代啊…”
“我们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
“还去秦王府吗?”
“说起来也真是的,这一差,好巧不巧跟皇家有点关系,也不知道没完成,人帝会怎么惩治我们…”
“我只是一个门神小仙,应该责不到我这处吧?”
“我是来帮忙的,应该处罚不到我身上,细细想一下,倒是可怜庙里的其他鬼差了。”
“你们要不说一两句…”
第五茗截断她的话,瞪了怀晓一眼,道:“家厚说的在理。你们虽掩于此事之下,犯了蠢,但这些事却是不能不做。”
转身便走,她道:“走吧。先把今日的几魂处理完毕。”
怀晓眉头一蹙,紧跟上前,道:“一万余人魂,早报于人帝,茗道长这几只魂都收了,剩下的…”
第五茗再瞪了他一眼,道:“得寸进尺。”
因她呵斥,怀晓端正的身子,垂下了头。
见状,家厚跟在一旁,不解道:“怀晓一直都恪守尽职,他做错什么事了?”
第五茗长叹一声,道:“他和隗七在犯傻,你不知道为好。”
家厚道:“犯傻?他们两?”
一脸震惊,她不敢置信道:“茗道长是不是说错人了?会不会是山情和水意做的事,让怀晓和隗七顶了罪?”
听见有人帮他们打抱不平,一气之下,第五茗脱口而出道:“山情和水意总是糊涂做错事,但至少他们不会主动去招惹事,更不会像他们两一样,去偷了别人的钱财来塞给我!”
怀晓毫无底气道:“不是偷,是换。”
家厚道:“换?”
怀晓道:“祈愿。”
家厚道:“祈愿?”
怀晓瞄了眼第五茗,他道:“「神明解愿」。”
家厚不明其中过程,却像是理清了点什么,道:“就这事?”
转而,她道:“茗道长就为这事生气?”
挽上第五名的胳膊,她劝慰道:“别气了,别气了。”
方安抚了两声,她态度一转道:“他们就算是去做‘小偷’,想必也先挨过打了,把东西弄得干干净净,才敢送到你面前。怀晓和隗七都不是那种人,不会白拿别人东西塞给你。”
第五茗愤然道:“家厚,你不懂,若你明白其中原委,也会气他们犯傻。”
家厚坚定摇头道:“不会的。我相信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缘由,就像当初我们分开,隗七带他们上天,怀晓为我们六人不渡雷劫,我知道,他们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他们不会丢下我们,也不会伤害我们,而心中的迷雾,亦会有散去的一日。”
当年之事重提,她情绪激昂,挽着第五茗的双臂,在一声又声的述说中,一阵比一阵缠得紧。
第五茗拧眉道:“家厚,你…”
家厚别头掩饰情绪,道:“茗道长,请相信他们吧,起码,他们许诺我们的话,在昨夜就真的实现了。”
第五茗犹豫道:“家厚,我…”
家厚咧嘴一笑,暴露泛红的眼尾,直视第五茗,边走边恳求道:“请相信他们,一顿打,换一点钱财,过程听起来是有些让人心疼,但毕竟是他们的心意,他们也甘愿如此,你若是也觉得不妥,他们才是真正的变成了大傻蛋了。”
余光扫了眼怀晓,她不是很能懂,最厉害的两人,何至于要走到这一步。
晶莹掉落,想了一番,咋咋呼呼的她,帮衬道:“他们这样的人,都只能找到你觉得很笨的办法,多半已是无奈。”
收敛情绪,松开手,她认真道:“茗道长再拒绝,他们才是更叫人心疼。都已经挨打了,对方却不领情…”
一语点醒梦中人。
她的话并无道理,第五茗有一瞬失神。
二人并未做违规违矩的事,且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她却认死理,白费了他们的心意,岂不是,更是…
傻。
犯傻地浪费他们的心意。
犯傻地不知变通。
犯傻地自以为是。
犯傻地信服于天命天道。
第五茗步子微缓,手不自觉摸上腰间的通印,另一手拍上家厚的手背,朝怀晓询问道:“可是只有一万余份?”
反转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怀晓怔愣道:“是…是的。二十四年,此间符合的人,只有一万余份。”
第五茗道:“好吧,我答应过隗七,不拒绝。这一万份,我收下,不过除此之外,你们不能再犯傻了。”
怀晓喜笑道:“怀晓明白。”
家厚已经悄悄抹干了脸上的痕迹,嘀咕:“难怪小音喜欢掉珠子,原来如此好用。”
蓦地,她指向前方的匾额,道:“秦王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