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晎如他所言,一月之内,的确会来京都城隍庙一次,但也就是来了一次,像蜻蜓点水,似走马观花,如浮光掠影,他仅仅到了此处,不论见没见到人,在城隍殿案台上,留下一箱子功德给第五茗,便会即刻离去。
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一月一面,没有。
半年一面,没有。
一年一面,也没有。
幸运的时候,三四年,能够遇上一回。
他每次下来,都会不嫌麻烦,幻出那身柔弱书生装扮,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刹那会晤,寥寥数语,便决然地消失在了城隍殿。
第五茗有一种言不明的空虚之感…
却无可奈何。
至于那一箱子功德,也不是隗晎送给第五茗的东西,而是第五茗每月索魂、揭榜,所赚取得来。
此话,还得说回看完戏的那天…
隗晎走后,天界几人,便各忙各的,不忙的,也先紧着手上的差事处理,第五茗本来是没什么事,但是,当天她就被怀晓安排去索魂了。
在京都之内索魂,和别处不太一样。
别的地方,穿墙、穿山、淌水、渡河,形似一缕空气,毫无阻碍,更是无视凡人,一通百通。
可是,在京都皇城,需得老老实实,像一个人一样,拿着各式各样的尸瓮,背着伪装过的哭丧棒和索命钩,到尸体所在地,去把人魂“请”进尸瓮里带走。
第五茗跟着那一群仙君闹了一晚上,此刻鬼身乏累力竭,却因索魂一事,怀晓再三强调,要她亲力亲为,她不得不独自背着伪装成鸡毛掸子的哭丧棒,再抱着一只酒罐样的尸瓮,慢吞吞跟在怀晓和齐同舟身后,去索魂。
怀晓鼓励道:“快到日灼坊了。”
第五茗虚软道:“城隍庙在星明坊,这人死在日灼方,太远了…太远了。”
齐同舟鼓气道:“茗道长,你坚持坚持,我们真的快到了。”
第五茗道:“下次能不能别给我分派这么远的差事?”
她脚程太慢,怀晓叫停齐同舟等候,回应她的话,道:“这是一早定好的,没办法改。”
第五茗黑脸黑面道:“谁定的?”
还能是谁…
官大于怀晓,又能指使怀晓去操持冥界之事的人,除了隗晎,还能是谁。
半晌,第五茗追了上来,站定在二人中间,把尸瓮放在脚下,一手搭一人的肩头,气喘吁吁道:“你们就真的不能帮我一下吗?这尸瓮谁挑的,太沉了!”
齐同舟视线乱瞟,赶紧撇清关系道:“不是我…”
怀晓道:“这尸瓮也是一早就定好的…”
第五茗脸色黑中带青,道:“谁定的!!”
二人紧抿双唇,一声不发。
她叹了一口气,道:“隗七定这些干什么?”
怀晓依旧不答。
齐同舟摆手道:“我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只是一个管灶头的地仙,索魂一事,按理说不用我们去…”
瞟了怀晓一眼,他语气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无声。
第五茗了然,齐同舟就是一个搭伙同行的人,左手五指一扣,抓住怀晓的肩头,转头把视线盯了过去,道:“今日非得去索回的人魂很重要吗?是天界渡劫的仙君?”
怀晓支支吾吾道:“茗道长到了,便能知晓了。”
手上劲儿一松,双掌向前一推,第五茗气哼哼拍走两人,道:“算了算了,一问三不知,知道的又不说,带路吧。”
怀晓趔趄两步,一手拉住扑出去的齐同舟,回头道:“此事的确辛苦,茗道长再坚持坚持。”
第五茗弯腰抱起尸瓮,不耐烦道:“嗯嗯,知道了。”
一行三人,穿过街道,朝日灼坊死了人的门户走去。
此家非凡,从府门口大致看去,檐高屋阔,白绸白幡,百事之物,一应俱全,然而大开的门庭,却没有多少吊唁的人进出。
实在冷清。
第五茗一边打量一边道:“嗯?富贵清冷命?”
怀晓道:“不是。此人子嗣很多,还是难得一遇的百岁寿终之人。”
他掏出两张隐身符,分别递给第五茗和齐同舟。
三人越过守门的家仆,径直朝正堂停尸的地方而去。
不曾想,外面冷清,里面更幽静。
府院很大,人却见不着一个…三人走了一路,连奴仆忙碌的身影,也没遇见一个。
不多时,便到了正堂。
堂中,孤零零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里面静静躺着一名鹤发老人。棺材前的案台,贡品齐全,文香早已燃尽,只剩寥寥可数的几根尾棍,插在香灰中。
铜制的化金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第五茗判定道:“身后事又隆重又潦草,啧啧啧…身前必定是个大恶人,不然不会如此不受待见。”
怀晓道:“茗道长又猜错了,他从未作恶。”
一连两次「解谜」错了,第五茗好胜心顿起,道:“那他是性格有问题,极度偏执。”
怀晓道:“不是。”
第五茗道:“他活得太久了,身边人都死光了。”
怀晓道:“也不是。”
第五茗胡乱道:“那他长得十分吓人,面容令人生惧。”
怀晓还没判话,齐同舟指着棺材里的老人,道:“茗道长,你说的这一条,更不成立了,他的尸身…看着不像是很难看,死后,脸色是青白浮肿了点,但气度犹存啊。”
第五茗一顿,把尸瓮往案台上一放,泄气道:“算了算了,我如今眼睛不太好,「解谜」于我来说,不好玩了,干正事吧。”
怀晓点了点头,道:“好。”
第五茗拔出哭丧棒,挥指向棺材里的尸身,命令道:“肉身已死,听我之令,速速起来。”
阴风卷卷,堂中的旌幡凛凛做响,三人的衣袍也在飞舞。
见状,第五茗瞠目结舌道:“此人…真不是仙君下凡?”
怀晓再度答道:“不是。”
第五茗瞧着眼前的异常景象,道:“身怀大功德之人,他离飞升可都只差一步了,怎么会不是呢…”
沉吟片刻,她实在猜不透眼下境况,呢喃道:“他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棺材内,一名慈眉善目的鹤发老人,缓缓坐起了身。
他眼神坚定有力,先是垂首扫了一眼身下的尸身,才抬头看着面前的几人,问道:“我死了?”
随着人魂离体,未有金光出现,渡劫的异象慢慢停了下来。
第五茗收起了方才的散漫,揖礼道:“嗯,您死了。”
老者目光掠过带了颜色的两身道袍,望向一身白衣的第五茗,道:“白衣大袍,你是白无常?”
第五茗道:“白无常?”
摇了摇头,她道:“不是。”
像是要解释什么,向后退了两三步,她漏出腰下的渐染裙裾,随即还故意把脚踢高了一寸,绽出裙下花,道:“我不是白无常,却也是来请您入地府的鬼差。”
老者环视了圈,纠结道:“现在吗?”
第五茗恭而敬之,道:“是的。”
老者眸仁一沉,踟蹰道:“我想再等等…”
第五茗惊疑望去,道:“嗯?等等?等什么?”
与此同时,怀晓拿出了一张冥钱黄纸,双手呈与老者,应道:“可以。”
“但这么等下去,您也是等不来您想等的人,我这里有一份祈愿,若您愿以一世功德相赠,可换得想等之人前来。”
这是什么阳谋!!!
齐同舟双手捂眼,震惊不已,透过指尖缝隙悄悄打量。
第五茗在怀晓话音落下时,不给老者反应的机会,连人带黄纸,一起拖到了堂中角落,低声质问道:“怀晓!你在做什么!你何时变得如此财迷心窍了?!!”
突然,阴风再起。
第五茗一把抢走怀晓手中的冥钱黄纸,挡在他身前,警惕四周,道:“爻仁,隐身符!”
一张符纸,腾飞而出,贴在她肩侧。
因她挡在怀晓之前,又恰好二人是缩在角落里的,这一张符,便把他们两人隐藏了起来。
齐同舟见此情况,瑟瑟缩缩,靠近老者所在的棺材,呐呐道:“糟了,被上官发现以公谋私了?”
随即拿出怀晓之前给的符纸,他贴在胸口,跟随二人一起隐了身。
顷刻,在三人遮掩上踪迹后,堂内凭空而现,一名熊服鬼面的阎罗。
来人歪头端量了几眼老者,点点头,道:“不错不错…”
似没发现第五茗等人,他直直走向老者,摘下面具,抱手微欠身,道:“第十殿阎罗贺和,求取一根墨发。”
老者不恐不惧,道:“我早已满头白发,没有你要讨的东西。”
贺和道:“你有。”
“福德之人,百岁寿终,千万鹤丝,无憾离世之际,会生出一根永世不褪色的墨发。”
闻言,老者侧让,漏出棺中安睡的人,长叹一息,道:“应该没有,你可自行上前找一找。”
贺和浅浅一笑,抬手展出一张符纸,借由符纸,从掌心凝出金辉,弹指而去,道:“您客气了,我不用那么粗鲁地去翻,也不会扰您安息。”
阴风轻绕,棺中人的发丝慢慢浮了起来,一口茶的功夫,那些发丝,落回了原地。
指尖蜷缩,贺和蹙眉道:“怎么会没有?”
顿了,他追问道:“您死前,可是心有未了之愿?”
老者闭目神伤,沉声道:“的确有一事,让我想在这里多留片刻。”
贺和道:“何事?”
倏地,他凝眸沉思,话音一转,道:“不对…”
视线在老者和棺内尸身来回打量,他手中悄悄驱动符纸,道:“人魂离身,您见过冥界地府的人了,竟还能留在此地…”
声落,手挥,熊服展动,释出金辉,破解此间阵法。
他震吓道:“何方小鬼,本君现身,为何不来拜见!”
两张隐身符,霎时在那金辉的击打下,化作灰烬。
情势不对,贺和这一动静,没有真打算伤人,是以未激惹到第五茗腰间的通印护主。
第五茗没想到贺和会来一个措手不及,尚在神游通印的反应,幸得怀晓及时召出城隍法器玉卷轴,与她旋身调换位置,抵抗阎罗震慑,方让她少吃了一番苦头。
而受上一击的齐同舟,就没那么幸运。
大多数法力,被他的大锅挡了下,他本人却因那力道撞上了老者的棺材壁。
老者尚有功德傍身,棺材也因他的福报,变成一方壁垒,可抵仙鬼。
故此,两相夹击,齐同舟回弹跌落,蜷缩在地,全身像是刚被大狗咬了一样,疼得要命。
一边呻吟,他一边身姿不雅地跪拜在地,求饶道:“别打,我不是无名小鬼…京都城隍庙守灶小仙齐同舟,见过殿下。”
第五茗回神,大喊阻止道:“误会!误会!!贺和殿下,是老熟人。是我!!”
她的声音太过好辨,贺和眉头一蹙,及时收了手,循声看去,似乎忘了刚刚还伸手打人来着,热络道:“上君?你怎么在这?”
怀晓揖礼道:“见过殿下。”
贺和摆了摆手,笑道:“京都皇城的城隍大人,原来是你。今日得见,不错,一表人才。”
怀晓道:“殿下过誉了。”
他直起身,贺和才看见他双耳上夺目闪烁的东西。
那样式,那风格…实在眼熟。
他心头一惊,面不漏色,歪头打量对面之人,道:“好久没见有人一身正气,还做这雅俗的打扮。”
第五茗拉退怀晓,道:“这很常见啊,贺和殿下又开始逗弄人了。京都皇城的花楼,有些爱美的人都在耳上缀东西,不就是这些东西吗?不稀奇,不稀奇…”
贺和却不听她的解释,目光依旧停留在怀晓身上。
这怎么能行!
一想到,除开风有情对十七只小鬼的事最为了解,其次,便要属冥界地府的几位阎罗了。
第五茗打着哈哈,提起另一事,绕开贺和的注意力,道:“对了,瞧殿下这副装扮,定是使符直接入城,想来还没现身人界,也还没有去过花楼吧?你这回到此地,如果没有公务傍身,可否要去一趟呢?”
扩手在嘴边,也不知道她是要消减声音,还是要告知全天下,音量丝毫不减,道:“我帮你隐瞒,保证绝对不告诉其他几位殿下,你不会遭责骂的,难得来一趟。”
“咳咳咳咳咳…”
贺和半举手中的鬼面遮挡着,尴尬地别过了头,道:“说什么胡话呢!我是没有公事,但又不是没有正事,还不是你扔来的小鬼…”
话说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他作为第五茗的上官,出没在死人之地,合情合理,没有理由对她解释。
当即敛了声音,他故作正经,话头一转,道:“明明是我先问的上君,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又问起我来了。”
整理好情绪,放下面具,他一字一板道:“上君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茗正在‘解救’棺材下方的齐同舟,闻言,举动一怔,明目张胆地,把人往怀晓所在之处推去,迎了上去,嘻嘻笑道:“我调到京都皇城了啊。”
贺和质疑道:“你能来京都皇城?天帝可知晓?帝君同意了?”
第五茗窘然颔首,道:“嗯,不是我逃来的啊,是你们帝君送我来的。”
“帝君?”
贺和似在回忆,道:“不应该啊,今日我从蓬莱岛出来为岛主寻筹能替换的墨发,回了一趟地府,帝君明明在冥界司命府,和贺仁议事,他们看起来挺忙的…”
第五茗道:“你当然能见着他了,他今早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忽地,她举起手,叫停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你是来替蓬莱岛主收集墨发?”
贺和一愣,一副生怕别人拆穿他心思的小贼模样,眼神四转,弱气弱势道:“对啊,怎么了?”
第五茗松了一口气,眉头微拧,终将举起的手拍上贺和肩头,不太自然道:“早说嘛,你去,你快去,我不妨碍你了。”
见她没有深究打探的意思,贺和吊着的心也定了下来,失落道:“他身上没有。”
第五茗道:“嗯?我叫他起来时,景象相当好,不可能没有,你再找找。”
贺和道:“差了一个条件,墨发没生出来。”
第五茗顺口问道:“他是还有憾事未了吗?”
贺和点点头。
语毕,二人齐刷刷看向棺材中端坐的老者,异口同声道:“您都死了,还盼什么呢?”
这话,一人是问得惊疑非常,一人是无措更多。
蓦地见‘相聊甚欢’的两人,把话丢到了这方,老者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就没答上二人的话。
而这时,却有人替他主动回应了这问。
怀晓答道:“嗯,他有。”
贺和道:“你是城隍,能得知辖地之人生平,可知他是有何愿未了?”
第五茗蹙眉道:“可这人已经死了,无法祈愿,得知又有何用…”
叮——!!
忽然,她默默的背起一只手。
那手中,有一张她刚刚从怀晓那里抢来的冥钱黄纸。
瞪了怀晓一眼,她用目光,呵斥道:打什么歪心思!贺和在这里,你不想要命了啊!!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提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