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第179章 连理枝同死之局5

推开藏书楼的门，下意识地，第五茗直接上了楼。

第七层。

一名素衣道人伫立在上方，那副善容，她很是熟悉。

第五茗记得，此人名为崔弃苍，才作为「大爱」戏目中的角，在她面前演绎了一折戏。

站在梯道中，她愣愣地看着上方。

不多时，便听见崔弃苍道：“敏敏，这一回，他没跟你一起来？”

他口中的“他”，是谁？

第五茗细细琢磨，醒来后，前后只见了两人，一个是他，一个是被她丢在厨房的阮征霆。

她怔愣片刻，点了点头，并未出声作答。

崔弃苍道：“他先是以一串糖葫芦，哄瞒你到我这里骗取续命的法子，如今，又想出了什么诡计，让你独自来寻血香的最后一法吗？”

血香？

这里有烧血香的秘籍！

第五茗一震，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崔弃苍转身，道：“随我来。”

像是在门上撤去什么东西，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领着第五茗走进书楼第七层。

两人刚走至屋正中，一道封锁记忆的法诀，在崔弃苍转身的瞬间，打在了第五茗的额心。

第五茗蹙眉道：“你…”

崔弃苍歉意道：“敏敏，只剩不到一个月了，你再忍忍。”

第五茗眼睛眨眨，整个人神清气爽，脑海中那些连接不上的画面，在他这一道法诀下，变成了一段完整的记忆。

原来，无东西可封时，此道法诀中的咒阵，亦是解开记忆封印的钥匙。

第五茗眸子瞪大，心道：双人棺坑，将埋双人。

糟了！！！

此坑中，不止阮征霆一人之魂…

崔敏的三魂也在其中！

心中苦笑，第五茗羞愧于先前的自负。

她竟是未有所察觉，自入命事中，同阮征霆侵占隗晎之躯一般，崔敏的三魂，也一直占据了她的身体。

什么林间初醒，什么问话佳人，什么二事择一…

这些事情，自始至终，都是崔敏本人在完成，她第五茗不过是在崔敏封锁记忆的这一段时间里，被迫替崔敏一遍一遍，渡过这段崔敏不愿经历的时间。

那双本来睁得溜圆的眼睛，慢慢地，眼皮垂合，关住了里面的震惊之色。

再度睁开，连人带目光，变成了另一位娇俏少女所有。

不似第五茗明艳，却多了一寸俏皮，不似第五茗精明，却不失一份纯真，不似第五茗惶恐，却拥有一丝气定神闲。

她，是崔敏。

崔弃苍眼底暗沉，收回手，道：“你们今天没去碰树苗？”

崔敏颔首，整理身上的素衣道袍，道：“阮征霆为我做糖葫芦了。”

末了，她拉住崔弃苍的手，道：“阿爹，你设下的「二事」之局，他在他有限的时间里，留了一天，选择了我。”

崔弃苍苦闷道：“孽缘。”

崔敏扳着手指数道：“一百一十二次，阿爹，你留在这书楼的局，也该撤了。”

崔弃苍皱眉道：“你都知道了？”

崔敏道：“他没有骗我，伤我，害我。所有事，他都是事先告知我，再让我决定，包括寻血香。”

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她叹道：“我与他的连理枝之命，是天生福缘。”

“他遇我，幸；我伴他，亦幸。”

说完此话，她转身走进书架之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出了一张撕痕波澜的书页。上面画着一根香，和一滴引燃香的朱砂血。

看见她手中的东西，崔弃苍怒目道：“我道这一页藏去哪里了，阮征霆那小子死活不承认是他偷盗走了，原来是叫你随意塞在了一处。”

崔敏把手中的东西递了上去，道：“不是随意塞在这里的…我知道阿爹心思细密，能掐会算，若我有心为之，你不出一刻，就能算出来东西在哪里，只好当日随意一放，以防你藏起来。”

崔弃苍不接那页书纸，道：“为何又要还回来？”

崔敏俯身一拜，道：“阿爹，你要我看清真像，我也想让你瞧清结局。”

顿了顿，她坚定道：“我要帮他种山楂树。”

崔弃苍拒绝道：“不行。”

崔敏没有起身，继续道：“阿爹，我要学这道术法。”

崔弃苍道：“不行。”

崔敏决绝道：“阿爹，我要下山。”

崔弃苍一震，道：“不行。”

崔敏半仰起头，道：“阿爹，你信命吗？”

崔弃苍：“…”

他无话，并非是无语。

早在十六年前，崔敏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认命，不信命。

遵照命中所安排，为万民之安，舍弃小家中之人，让水白云难产而去，徒留幼女与他在世。

但可以再来一次，他会试一试，把水白云带在身边，守护天下安康之余，也将他们母女保护在其中。

这时，崔敏等不来他的回答，兀自说道：“我信，他不信。渐渐地，我也不信了。”

她是道门公认的修术天才。

凡是她见过的法阵，没有理解不到的，更别说这些天命真理，她比任何人都要先一步看懂。

不信命这种话，从她嘴中说出，着实是令人大吃一惊。

崔弃苍神情微顿，拿走了她手中的那页书纸，喃喃道：“我幼时下山之前，你阿爷为我也批过命。他扬言我会为一串糖葫芦疯狂。”

崔敏站起身，道：“我知道。叔伯们经常会说起阿娘和阿爹当年相遇之事。”

紧接着，她回忆道：“据说那日，阿爹一直盯着游走叫卖的糖葫芦看，结果叫阿娘误会了，让她主动凑到了阿爹跟前。阿爹登时如命里所安排那般，配合地中了阿娘蹩脚的谎言，后来回了观中…”

崔弃苍听她讲着，脑海中闪现了不少当年的画面，他嘴角微卷，接过话道：“后来，我真着了糖葫芦的道，忘不掉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红枣山种了一园子的山楂树，却没再吃到那一颗好吃的糖葫芦。”

“心中越发想念，继而忤逆了你阿爷为我批下的第二份命事，娶了你阿娘，有了你。”

崔敏眉心跳动，心疼道：“所以阿爹要饱受情劫之难，终不得解脱。”

崔弃苍缓缓道：“敏敏，你可想清楚了，连理枝之命一旦生效，那你们便是同死的结局。他命薄，本就活不过十六，即便拉上你，想来也不会多上几年时光。”

崔敏粲然一笑，道：“阿爹还记得糖葫芦的味道吗？方才，我吃了一粒…”

捂住心口，她慎重道：“我好像也着了一串糖葫芦的道，酸甜可口，滋味甚美，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我亦想去尝尝。”

崔弃苍握紧手中的书纸，笑道：“去吧…”

崔敏喜极而泣，如同来时一样，步履不稳。

她跌跌撞撞，奔向了山楂园。

受红枣山灵气灌养，山楂园位置又极其妙，使得这院子里的果树，一年四季，都挂着红彤彤的山楂。

不过是多与少。

那绿叶之下，零星红果，如厚云中山星，为天幕下的行人，附上一寸银光。

红衣少年，正巧站在那处，他迎风缓步走动，手中拿着一串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目光跳数着院子里的树坑。

崔敏朝他猛冲而去，大喊道：“阮征霆，给你！”

速度太快，力道过大，她视而不见红袍的警示，扑倒了那名“瓷人”，趴在对方胸口上，大口喘息道：“…给你…”

阮征霆一手护住怀中的人，一手高举那一串糖葫芦，不可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崔敏撑着他的肩膀，半抬起身，眉开眼笑，献宝似地道：“我说，我的命，给你。”

阮征霆松开那只抱住崔敏的手，在她额头探了探，眯眼道：“不对…你可还记得，你说过，除非我让你疯狂…”

崔敏跌回他的胸膛，握住他离开的手，抢话道：“让我疯狂爱上你，让我体验到阿爹对我阿娘的那种执着，让我甘之若饴。”

阮征霆一震，道：“你…记起来了？”

崔敏拉过那只手，点触在额心，道：“阿爹的术法我再熟悉不过，这段时间，辛苦你独自一人面对了。”

阮征霆猛地抽回手，推了推崔敏，想要挣脱开来，但对方没给他机会，在他逃离的瞬间，崔敏双手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

他被压着，被拘着，动弹不得。

泄了气，收回手，他无奈道：“我什么都没做。”

崔敏在他颈肩，摇着头，像只小猫，蹭得阮征霆浑身发颤。

须臾，她摇够了头，道：“那又怎样。我说现在可以给你，你只管接受便好。”

阮征霆道：“为…为什么？”

理由，必须得有。

不管是种树，还是她赠命于他，他好像都必须要找到一个理由。

崔敏大大方方道：“因为我爱你。”

阮征霆心有所动，却看似站在崔弃苍的角度，别扭道：“糊涂。”

崔敏抬起头，松开一只手，一点不避讳地在他脸上，沿着那副眉眼的纹路移动，甜甜笑道：“因为你好看。”

阮征霆知她话下意思，是她觉得，她找他，不亏。

他叹息道：“轻浮。”

崔敏停下手中动作，敛了两分笑意，认真道：“因为你想活。”

阮征霆一惊。

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上山的唯一目的，甚至说是这一年多来的日子，他都是在为这一件事努力。

躲开崔敏炙热的视线，他喃喃道：“不关你的事。”

崔敏若有所思道：“因为你对我撒谎了。”

阮征霆争辩道：“我没有。”

崔敏道：“因为你不想我死。”

阮征霆愣了愣。

恍然间，他把她的两句话，不自觉地连成了一句——“因为你对我撒谎了，你不想我死。”

「你不想要我的命。」

回正头，他目有深意，纠正她道：“你说错了。”

崔敏学着他往日的动作，在他脑门上叩了一击，从他身上，爬了起来，伸出手，道：“我说对了。”

手指卷了卷，示意对方握上，她若有期许道：“剩下的事，你不用发愁。从现在开始，你得好好准备，我以后可是要天天吃你做的糖葫芦。”

停顿片刻，她灿烂笑道：“酸甜可口，千金不换。每日都要，一串都不能少。”

或许是这要求太容易实现了，阮征霆下意识，将另一手中那串保护得很好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她握住了糖葫芦，也握住了他的手。

春分之前，勉勉强强，山楂园多种活了一百一十二棵山楂树。

第二年春分过后，一顶红轿，从山楂园送了出去。

白驹过隙，近二十栽岁月，转瞬而过，七元观内道人来来去去，崔弃苍早已离世，那一园子的山楂树，在临近春分之时，短短数日，掉果掉叶，齐齐枯瘦萎靡。

临安郡，万善庄，岁安别院。

崔敏面容饱满，却顶着一头银丝，孱弱地卧在床榻上，迷糊道：“阮征霆…”

床榻对面的隔帘，蓦地被一只大手掀开，快步走进来一名俊雅的商人。他一身暗红锦衣，气度沉稳，行事上，却有一些慌张。

四五步，他侧蹲在了床侧，一拍一顺，轻柔安抚床榻上的人，道：“我在。”

崔敏努力地抬起眼皮，瞧向身旁的人，惊醒道：“你…你不要做傻事。”

阮征霆笑了笑，眉眼带着森然，道：“我能做什么傻事。”

崔敏跟着笑了笑，道：“是啊，是我…多虑了。”

阮征霆道：“今天还吃糖葫芦吗？”

崔敏轻晃脑袋，道：“不…不了，有些累。”

阮征霆道：“最近回暖，身子容易乏，你闭上眼，睡一觉就好了。”

崔敏并没有听他的话，反而强撑眼皮，紧紧盯着他。

阮征霆的手在被褥上拍了拍，道：“听话。”

崔敏再次轻轻晃了晃脑袋，眼含不舍，道：“阮征霆…”

阮征霆道：“怎么了？”

他见她执着，干脆撩开衣襟，坐在了床前脚踏上，陪着她。

崔敏道：“我…时间不多了。”

阮征霆眸光微暗，道：“我知道。”

崔敏继续道：“你…你我虽命相连，但好在阿爹走之前，为你我断开了命局。”

阮征霆温柔地在她脑门叩了叩，责怪道：“你真傻。”

崔敏道：“我…我不知道能续你多少年岁，你若还想活，可去其他地方，寻一寻法子。”

阮征霆点头道：“好。”

崔敏接着交代道：“万善庄这地儿好，能养你…就待在此处，知道吗？”

阮征霆道：“我不离开。”

崔敏气息越来越弱，她努力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走后，埋我于碑林之中，一定…一定要是我准备的那双人棺坑内，里面…里面阵法，能护你…”

阮征霆未应，全身僵硬，目光随着她半闭半睁的眼皮，而越发苦寒。

崔敏神思模糊，最后呢喃道：“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霎时，卧房之内，除了她重重的呼吸，再无杂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征霆抓在床沿边的五指，变得青乌，他眼尾发红，里面积了又散，散了又积，薄薄一层水汽。

突然，那床榻对面的隔帘，被掀开了一条缝。

一名男子的声音，浅浅道：“小师妹尚有些时日，你若踟蹰不前，虚耗光阴，到时候，即便是师父在世，你也无力回天。”

阮征霆闭眼压散了水汽，调整好状态，起身为崔敏掖了掖被褥，大步流星向帘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