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初柔并未将茶楼上的偶遇放在心上,只当是陌生人无意的目光交汇。
她带着如意又在几家店铺流连片刻,便觉兴致已尽,吩咐南风准备回府。
回程的马车上,她随手翻看那本新得的晏州地方志,书页泛黄,墨迹古朴,记载着此地的山川地理与旧时风俗。
马车行至府门,谢初柔刚被如意搀扶着下车,便见另一辆更为宽敞的马车几乎同时停下。
车帘掀开,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利落地跳下车,快步走到门前,对着守门的侍卫态度恭谨地说了些什么,又回身指挥随从从车上搬下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谢初柔脚步微缓,目光扫过那些箱子,样式普通,但看抬箱仆从吃力的样子,分量显然不轻。
那中年男子恰好回头,见到谢初柔,虽不识得,但见她气度不凡又从府中出来,立刻堆起笑容,躬身行了一礼。
谢初柔微微颔首回应,并未多问,径直带着如意入了府。
接下来几日,这情形大致相同,沈执羡似乎来者不拒,但谢初柔偶尔在长廊远远瞥见他与访客交谈时的侧影,那脸上虽是惯常的平淡,眼底却无多少暖意。
这晚,月色清冷。
谢初柔因白日里多饮了半盏浓茶,有些失眠,便起身至窗边望月。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随风飘来,断断续续,似乎来自书房方向。
她凝神细听,那咳嗽声很快便止住了,仿佛主人极力隐忍。
她想起沈执羡虽伤势好转,但内里恐怕仍未痊愈,加之这些时日迎来送往,恐怕劳心费力。
况且,这白日他还要外出,想到此处,谢初柔有些迟疑,她自然是希望沈执羡最好就这么病了,一病不起得好。
这样,她也不用费时间来同他周旋。
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向大地。
谢初柔端着一份小厨房煨好的冰糖雪梨,走向书房时,脚步带着几分迟疑。
夜已深,廊下无人,只余她的裙裾拂过青石地面的细微声响。
越是靠近书房,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便越发清晰。
书房窗棂透出昏黄的光晕,映出沈执羡临窗的身影。
谢初柔抬手轻叩门扉。
“进。”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显沙哑。
她推门而入,将白瓷小盏轻轻放在紫檀木书案上:
“承蒙多日照顾,这个就当谢礼了。”
沈执羡转过身,面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目光扫过甜羹,又落回谢初柔脸上,带着审视:“你不怪我了?”
“收留之情更重,区区心意不足挂齿。”她语气疏离得体。
沈执羡以为那天谢初柔同他讲话,应该是疏解了心中的愤懑,如今看来,她还是在赌气。
“既然你如此恨我,那我这身子不好也罢。”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你走吧。”
沈执羡话音落下,书房内一时寂静。
谢初柔站在原地,没有动。
“恨你?”她轻轻重复,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听不出什么情绪,“若我说是,你待如何?若我说不是,你又待如何?”
沈执羡没有回头,只是肩线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几分冷峭:“那你此刻前来,又是为何?想看我是否一病不起,如你所愿?”
“我来送一碗甜羹,”谢初柔的视线落在那盏逐渐温凉的冰糖雪梨上,“仅此而已。你是病是愈,与我何干?只是这咳嗽声扰了夜色清静,让人不得安眠罢了。”
他忽然低低地咳嗽起来,这次似乎没能忍住,肩背因压抑的咳声而微微颤动。
此刻,谁也没有退步,正如他们目前的状态一般,都不肯让那一步。
谢初柔没有离开,而是绕到书案前,与他隔案相对,直视着他苍白的面容。
“沈执羡,”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里带着探究,“你白日里见那些豪商巨贾,收受他们的厚礼,晚上却在这里独自咳血……你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沈执羡终于抬眼看她,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么?我若倒下,你或许能更快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我是希望你不好,”谢初柔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但我希望的是你罪有应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况且,你若真倒了,我在这晏州孤身一人,下一步又该如何?岂不是更如迷途?”
这话半真半假,带着试探。她想知道,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沈执羡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染着几分苍凉。“罪有应得……”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具讽刺的事情。
“谢初柔,”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缓慢,“你看到的,未必是实。你恨的,也未必是真。”
谢初柔抬眸,目光清亮如雪,“你的戏,我看腻了。”
她正要转身,却又语气轻缓提醒他,“这冰糖雪梨,最是润肺,你可要仔细尝完,别浪费了。”
她转身欲走,裙裾微动。
“且慢。”
沈执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比方才少了几分沙哑。
谢初柔脚步顿住,并未回头,只留给对方一个清冷的侧影。
沈执羡的目光落在那个白瓷小盏上,氤氲的热气几乎散尽。
“你既问起,”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那些箱子,里面并非金银珠玉。”
谢初柔微微侧首,等待他的下文。
“是账册。”沈执羡言简意赅,“晏州近年来,盐、铁、漕运,与各地商户往来的私账副本。”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谢初柔的意料。她终于完全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他们……自愿的?”她忍不住问。
“自愿?”沈执羡唇角牵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刀架在脖子上时,人总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他顿了顿,压抑住喉间又一阵痒意,继续道,“我初来晏州,根基未稳,他们想试探,想拉拢,更想抓住我的把柄。若我收了,便是默认与他们同流合污;若我拒了,便是要与整个晏州的势力为敌。”
谢初柔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以你照单全收,让他们以为你已入局,放松警惕?而你,是在借此收集证据?”
“不全对。”沈执羡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不是在收集证据,我是在等。”
“等什么?”
“等一条真正的大鱼。”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这些账册,看似详尽,实则都经过高手处理,关键之处模糊不清,指向的也不过是些台面上的小角色。背后真正掌控一切的人,藏得很深。我表现得越贪婪,越像是被财富迷了眼,他们才会越放心,才会露出破绽。”
他拿起那盏微凉的冰糖雪梨,用瓷勺轻轻搅动,澄澈的汤水中,雪梨剔透。
“比如今日,”他状似无意地说道,“茶楼上那个人,你看清了吗?”
谢初柔忽然记起,今日茶楼的偶遇,她就以为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是谁?”
“杨秉谦,晏州通判,表面上是已故巡抚徐牧斐的门生,也是目前最积极想与我结交的人之一,实际上他曾是我恩师的同窗,可后来时运不济,被派来这里做官。”沈执羡舀起一勺甜羹,却没有送入口中,“他今日在茶楼,并非闲坐,而是看见你了,而他也打听到你如今住在这里,同我一块。”
“杨秉谦……”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茶楼上那双看似温和实则精明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他看见我,然后呢?”她敏锐地捕捉到沈执羡话语中未尽的意味。
沈执羡终于将那一勺雪梨送入口中,清甜的滋味似乎稍稍润泽了他沙哑的喉咙。
“然后?”他放下瓷勺,白瓷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他自然会去查你。查你为何会在我府中,查你与我究竟是何关系。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新的突破口,或许是潜在的威胁,又或者……是可以加以利用的棋子。”
“你一早便知他会注意到我,却并未提醒,任由我暴露于人前?”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沈执羡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在这晏州城,但凡与我扯上关系的,又有几人能真正置身事外?提醒与否,结果并无不同。”
谢初柔皱了皱眉,“可是,你若不说,谁会知道你与郭家的关系?莫非,是你自己放出的消息?”
沈执羡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我若不放出消息,他们哪里会上赶着来拉我下水呢?”
是了,他依旧是那个心思深沉的沈执羡,每一步都带着目的。
“如此说来,我倒是成了你棋盘中一枚意外的棋子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嘲非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堆放在书房角落的箱子,继续道:“杨秉谦此人,心思缜密,手段圆滑。他今日借故在茶楼与你‘偶遇’,或许只是试探,或许已有后手。他与我那恩师虽是旧识,但时移世易,人心早已难测。他如今积极靠拢,献上这些经过修饰的账册,无非是想将我拉入他们的阵营,或者,借此摸清我的底细和意图。”
“所以你顺水推舟,表现出贪得无厌的模样,让他以为你已经上钩?”谢初柔接口道,思路逐渐清晰起来,“你白日外出,也是故作姿态,让人以为你沉溺于交际应酬,放松他们的警惕?”
沈执羡虽未出声,却已默认。
他抬手抵唇,压抑地低咳了两声,肩背微微起伏,显露出身体并未痊愈的虚弱。“自然,若你愿意,也可同我配合演一场戏,事成以后,我可以放你走。”
“你的戏,果然是一出接着一出。”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分辨不出是感慨还是讥讽。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沈执羡便当她默认了,“到时候我会仔细与你商量的。”
谢初柔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这汤凉了,便倒掉吧。”
她推开书房的门,夜风裹挟着凉意涌入,吹动了她的衣袂。她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沈执羡独自坐在灯下,目光落在那个白瓷小盏上,里面澄澈的汤水和剔透的雪梨几乎未动。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伸出手,再次拿起瓷勺,将那已然冰凉的甜羹,一勺一勺,沉默地吃完。
[哈哈大笑]宝宝们点个收藏支持一下吧!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她逃他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