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市井风波
连日来的蛰伏与观察,苏清寒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灵体的变化。那并非刻意修炼的结果,更像是一种在相对“平静”状态下,魂力自发的凝聚与增长。或许是林晚晴这个生人带来的、微弱却持续的生机刺激,或许是那夜《诗经》诵读意外触动了她尘封的灵性本源,她发现自己对阴气的掌控似乎更精微了些许,而那原本将她牢牢束缚在凶宅范围内的无形壁垒,也仿佛变薄了一些。她的感知,如同水银般,开始能够缓慢地、艰难地向外渗透,虽然无法离本体太远,但已能隐约触及弄堂口,甚至能模糊地“看到”巷外市集边缘的喧嚣光影。这种变化很微妙,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迹象。
赵文启是第三日晌午回来的。他推开那扇依旧令人不安的大门时,脸上带着一种被风雨反复捶打过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那身本就洗得发白的长衫更显褶皱,肩头甚至蹭了一块不甚明显的灰泥。然而,与离开时那近乎崩溃的仓惶不同,此刻他的眉宇间锁着更深的郁结,那是一种希望被现实碾碎后的麻木与沉重。
林晚晴正在院中那口井边,费力地搓洗着几件他们的旧衣物。井水冰凉刺骨,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听到门响,她猛地抬头,看到丈夫的身影,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像是阴霾天空里骤然撕开的一道缝隙。她慌忙在旧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了上去。
“文启!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和如释重负,但走近了,看清丈夫脸上那难以掩饰的落魄与疲惫,那喜悦便迅速黯淡下去,化为浓浓的担忧。“你……你没事吧?找到活计了吗?新的住处……”
赵文启避开妻子殷切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先进屋再说。”
他径自走向东厢房,脚步有些虚浮。林晚晴连忙跟上,替他打起帘子。房间里依旧阴冷,但被林晚晴这几日细心收拾过,少了些之前的凌乱和死气,多了几分属于人烟的、微弱的整洁。
赵文启一屁股坐在那张硬板床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双手捂着脸,用力揉搓了几下,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工作……谈何容易。”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苦涩,“洋行要的是精通洋文、有留洋背景的,报馆也要熟门熟路、有人引荐的。我拿着荐书一家家去问,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敷衍几句打发出来。上海……这里的机会是多,可狼多肉少,哪里轮得到我们这等毫无根基的外乡人?”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房子也去看了几处。稍微像样点的亭子间,租金都要二三十块大洋一个月。我们……我们哪里负担得起?”他抬起头,看着林晚晴瞬间苍白下去的脸,眼中满是愧疚与无奈,“晚晴,我对不住你……让你跟着我受苦,还住在这种……这种地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显然,即便求职碰壁,这凶宅依旧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林晚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浸入了那口冰冷的井水。现实的窘迫,比鬼魅更让人窒息。她看着丈夫憔悴的面容,强压下心中的失望和恐惧,走上前,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柔声道:“别这么说,文启。只要我们夫妻同心,日子总能过下去的。这里……这里虽然旧了些,但收拾一下,也能住人。我们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
她的安慰温柔却无力。赵文启反手握住她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也更添了几分酸楚。他环顾这间依旧散发着霉味的房间,想起昨夜不知身在何处、前途未卜的惶恐,再对比妻子独自留守凶宅的恐惧,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我下午再去码头看看,听说那边有时需要搬货记账的短工。”他站起身,不愿再沉浸在这沮丧的情绪里,“家里……还有米吗?”
林晚晴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还……还有一些。”她不敢告诉丈夫,那点米,熬成稀粥,也只够再支撑一两日了。
赵文启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重新整理了一下长衫,便又转身出了门。那背影,比归来时更加佝偻了几分。
苏清寒隐在房间的角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赵文启的落魄与无奈,林晚晴的强颜欢笑与深藏眼底的忧虑,都像一幅清晰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她对于男子求职养家的艰辛并无概念,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种名为“贫穷”的压力,正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这对年轻的夫妻,甚至比她的存在,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和绝望。
她看到赵文启离开后,林晚晴独自在房间里呆立了许久,然后默默走到米缸旁,掀开盖子,看着那几乎见底的米,怔怔地发愣。那单薄的肩膀微微垮下,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过了一会儿,林晚晴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回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个绣工精细、但明显旧了的荷包,从里面倒出最后几枚铜板,紧紧攥在手心。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然后走出房门,朝弄堂外的市集走去。
苏清寒心念微动。她能感觉到林晚晴正离开宅院的范围,一种微弱的牵引感促使着她。她尝试着将凝聚的感知延伸出去,如同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弄堂口。魂力的增长让她做到了这一点,虽然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但已能大致“看到”市集入口处攒动的人影,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嘈杂。她想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要如何用这几枚铜板,应对接下来的生活。
市集并不远,但喧闹的人声、混杂的气味,对于感知延伸状态的苏清寒而言,是一种混乱的冲击。林晚晴显然很不适应这种拥挤和嘈杂,她紧紧捂着装铜板的荷包,像是怕被人抢了去,在人流中小心翼翼地穿行。她在菜摊前徘徊,询问着青菜的价格,又被那高得离谱的价格惊得缩回手;她在米铺外张望,看着雪白饱满的米粒,眼中流露出渴望,却最终只买了小半袋最次等的、掺杂着不少谷壳的糙米。
当她提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收获,准备离开市集时,麻烦找到了她。
一个提着鸟笼、穿着绸衫、歪戴着瓜皮帽的混混,故意撞了她一下,林晚晴手中的米袋差点脱手。
“哎呦!小娘子,没长眼睛啊?”那混混流里流气地叫道,一双三角眼不怀好意地在林晚晴身上打转,“撞坏了爷的宝贝画眉,你赔得起吗?”
林晚晴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就行了?”另一个混混凑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是刚搬进那头鬼宅的小媳妇吧?啧啧,胆子不小啊。这样吧,陪哥几个去喝杯茶,赔个罪,这事就算了了。”说着,伸手就要去拉林晚晴的胳膊。
周围的摊贩和行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大多低下头,或移开目光,无人敢出声制止。
林晚晴惊恐地躲闪,声音带着哭腔:“你们……你们放开我!我丈夫马上就来了!”
“丈夫?就那个穷酸书生?”提鸟笼的混混嗤笑,“他自身都难保了,还能管得了你?”
绝望再次攫住了林晚晴。她看着周围冷漠的人群,看着眼前两个不怀好意的混混,只觉得天旋地转,比独自面对凶宅的鬼魅更加无助。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抓住她手腕的瞬间,远在凶宅内的苏清寒,灵体骤然凝聚。一种冰冷的怒意驱使着她,将刚刚增长、尚不稳定的魂力,强行凝聚成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阴气之针,凭借着那微弱的感知联系,跨越宅院与市集之间的短暂距离,精准地刺向那混混的手腕!
“啪!”
一声脆响!更像是某种东西被无形之力弹开的声音。
提鸟笼的混混突然怪叫一声,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酸麻,像是被马蜂狠狠蜇了一下,手一松,精致的鸟笼直直掉在地上,笼门摔开,那只备受“宝贝”的画眉扑棱着翅膀,惊惶地尖叫着,瞬间钻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我的鸟!我的画眉!”混混心疼得大叫,捂着手腕,又惊又怒。
几乎同时,另一个想去拉林晚晴的混混,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哎呦一声,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仰去,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晚晴也呆住了,她看着眼前两个突然倒霉透顶的混混,又惊又疑。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凶宅所在的那个幽深弄堂。
只有苏清寒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下看似简单,却几乎耗尽了她此次延伸感知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灵体传来一阵细微的虚弱感。她迅速收回了感知,宅院外模糊喧嚣的景象瞬间消失,她重新回到了绝对寂静的凶宅内部。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摔倒在地的混混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和同伴疼得直甩的手,又看看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却完好无损的林晚晴,心里莫名地发起毛来。联想到这女人住在那栋凶宅里,刚才那诡异的触感和摔倒……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他们不敢再纠缠,骂骂咧咧地扶起空鸟笼,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林晚晴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狂跳。她看了看地上那块可疑的烂菜叶,又看了看混混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复杂地望向了凶宅所在的那个弄堂口。阳光照不进那条狭窄的巷道,那里依旧显得阴森。
但这一次,林晚晴心中涌起的,除了后怕,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似乎……又被保护了?被那个住在凶宅里的“它”。即便离开了宅子,那种无形的守护……难道依然存在?
她不敢深想,也不再停留,紧紧攥着那半袋糙米,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到凶宅,关上大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林晚晴才敢大口喘息。恐惧慢慢退去,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混杂着更深的困惑,悄然滋生。
她走到厨房,将糙米倒入米缸,那一点点米,在空荡的缸底显得如此可怜。她开始生火,准备煮粥。这一次,泥炉的火似乎比往常要顺利一些,浓烟也少了许多。
苏清寒悬浮在院中的老槐树上,默默“注视”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纤细的身影。灵力的轻微消耗让她感到一丝疲惫,但更让她在意的是刚才那不受控制的出手。力量的微弱增长,似乎让她与这个凡间女子的牵连,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难以预测。她依旧固守着自己复仇的核心,但林晚晴的存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然超出了她划定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