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现影
赵文启在床上将养了两日,体力总算恢复了些许。然而,身体的虚弱尚未完全褪去,眉宇间的郁结却愈发深重。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呓语,只是常常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薄被的边缘,那沉寂之下,是比病痛更折磨人的焦虑与自我怀疑。
林晚晴将他的焦灼看在眼里,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她知道,困守在这凶宅里,靠着那点所剩无几的米粮度日,绝非长久之计,更会消磨掉丈夫最后一点心气。
这日清晨,她熬好了粥,看着赵文启沉默地喝完,终于轻声开口:“文启,你的身子好些了,总不能一直躺着。外面……或许还有机会。”
赵文启动作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何尝不想出去?只是前几次的碰壁,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他心生怯意,更不放心将妻子独自留在这诡异之地。
“我没事的。”林晚晴看出他的犹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你看,这几日不是都好好的吗?或许……或许它并不想伤害我们。”她说出这句话时,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一种莫名的直觉,以及那些不着痕迹的“帮助”,让她勉强支撑着这份镇定。
赵文启盯着妻子看了半晌,见她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怯意,却并无撒谎的痕迹。他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好,我再去看看。你……自己小心,锁好门,无论谁叫门都不要开。”
他起身,重新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不是在穿衣,而是在披上一副无形的枷锁。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妻子,那眼神里混杂着担忧、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然后转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大门。
送走赵文启,关上那扇沉重的大门,林晚晴背靠着门板,刚才强装的镇定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和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独自一人面对这栋宅院,恐惧依旧如影随形。
她强迫自己忙碌起来,收拾碗筷,擦拭桌椅。当她端着一盆污水,准备去院中倒掉时,脚步却不自觉地转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那楼梯木质腐朽,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在抗议生人的靠近。二楼,是她和赵文启从未踏足的禁区,是之前那些诡异脚步声和低泣声传来的地方。
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巨大好奇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看看,那个一次次帮助她,又存在于这宅院每一个角落的“它”,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一步步踏上楼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二楼比楼下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和朽木的味道。走廊幽深,两旁的房间门都紧闭着,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
她鼓起勇气,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房门。
房间内空空荡荡,只有几件破烂的家具蒙在蛛网里。阳光被肮脏的窗纸过滤,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破败、死寂。
不是这里。
她又推开另一扇门,依旧如此。
就在她快要被失望和重新涌上的恐惧淹没时,她走到了走廊尽头最后一个房间门外。这扇门与其他不同,似乎更完整一些,门板上没有那么多灰尘。
她伸出手,轻轻一推。
“吱呀——”
门开了。
房间里的景象,让她瞬间僵立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的破败截然不同。虽然依旧蒙尘,家具古旧,但依稀可见曾经的雅致格局。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梳妆台,铜镜模糊,台上却空空如也。而最让林晚晴瞳孔骤缩的是,在房间中央,那光线最为晦暗的交界处,静静地站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样式古朴的旗袍,上面绣着清雅的玉兰花纹,只是那白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冰冷的莹白。她的身形纤细窈窕,乌黑的长发梳成旧式的发髻,簪着一枚……林晚晴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间,那里簪着一枚通透无瑕的羊脂白玉簪。
女子背对着门口,林晚晴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清冷、孤寂的背影。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房间的尘埃、晦暗融为了一体,却又如此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存在于那里。
没有阴风,没有异响,没有恐怖的画面。
但林晚晴知道,这就是“它”。
那个操控灯火、吓退混混、在她绝望时悄然相助的……存在。
她不是一团模糊的恐惧,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她是一个如此清晰的、有着具体形态的……魂灵。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林晚晴全身。她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手中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污水漫延开来,浸湿了她的鞋袜和裙摆。
这声响惊动了那个身影。
女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林晚晴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青面獠牙、或是七窍流血的恐怖鬼脸。
然而,并没有。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极其清丽苍白的脸。眉眼如画,带着一种久远年代的精致与优雅,只是那双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冰冷、孤寂,以及一种……林晚晴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悲伤。她的容颜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正值妙龄,但那眼神,却仿佛已经历尽了千百年沧桑。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林晚晴,目光里没有杀意,没有怨毒,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冰冷与审视。
林晚晴忘了逃跑,忘了尖叫,只是呆呆地回望着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恐惧依旧存在,但在那惊鸿一瞥的容颜和那双冰冷却并无恶意的眼睛注视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谬的平静,竟然慢慢压过了那极致的恐惧。
她……原来长得这个样子。
她看起来……好像很孤单。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不同世界的女子,在这栋凶宅的二楼,在这布满尘埃的房间里,第一次真正地“见面”了。一个是有血有肉、却饱尝世间疾苦的生者,一个是含怨而逝、徘徊百年的亡灵。
苏清寒看着眼前这个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凡间女子,看着她眼中从极致恐惧逐渐转变为一种呆滞的、带着探究的茫然,她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本可以立刻消失,或者用更恐怖的形象吓退她。
但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对方打量,也冷冷地打量着对方。这个名叫林晚晴的女子,比她在暗中观察时,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加……脆弱。那被污水浸湿的裙摆,那微微颤抖的身体,那强装镇定却依旧泄露惊惶的眼神,都如此鲜活地呈现在她面前。
或许,是连日来的“观察”消磨了她的杀心;或许,是那无声的互动让她生出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又或许,仅仅是觉得,是时候让这场单方面的“窥视”,稍微变得……有趣一点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污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暗香。
最终,是林晚晴先动了。她不是后退,也不是逃跑,而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对着那个冰冷的、非人的身影,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有些笨拙、却极其郑重的旧式万福礼。
“我……我叫林晚晴,”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谢……谢谢你之前的……帮助。”
苏清寒的眸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