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色黄昏
清末,光绪二十六年,秋。北京城。
往日车水马龙、显赫非凡的肃亲王府邸,此刻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这寂静并非空无,而是被更沉重的东西碾压过的残余——是哭喊嘶嚎后的虚脱,是瓷器玉器碎裂后溅落的余音,是铁蹄与锁链粗暴地蹂躏过朱门绣户后,留下的、带着血腥味的空白。
夕阳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将天际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像泼洒开的陈旧血渍,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照进后院绣楼“听雪轩”内,在积着薄尘的地板上,投下道道如同栅栏般的光影。
苏清寒怔怔地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得令人心碎的脸庞。年方二八,穿着她最素净的一身月白绣玉兰旗装,乌黑浓密的发丝梳成标准的两把头,却只簪了一朵小小的、已然失水萎蔫的白玉兰。她是标准的满洲贵女长相,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本应盛满星辰,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死寂,仿佛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窗外那末日般的辉煌。
梳妆台上,一枚通透无瑕的羊脂白玉簪静静躺在锦缎盒子里,温润的光泽在血色夕阳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冷冽的光。那是陆天铭去年送她的及笄礼。他亲手为她簪上时,曾笑着说:“清寒,玉如其人,温润高洁,唯有这样的美玉,才配得上你。”
温润?高洁?
苏清寒的指尖触上那冰冷的玉身,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她猛地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外面的喧嚣是何时停息的?她不知道。只知道一个时辰前,这座象征着权力与富贵的王府,还是一片歌舞升平。额娘还在念叨着让她多添件衣裳,阿玛还在书房与幕僚商议朝局,下人们穿梭不息,准备着晚间的筵席……然后,一切就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断。
“奉旨查抄!肃亲王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革去爵位,抄没家产,阖府上下,押入大牢,候审!”
禁军统领那毫无感情、如同生铁摩擦般的声音,至今还在她耳畔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上。
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她那位一生谨慎,忠于皇权,甚至在朝堂上屡屡因直言进谏而得罪权贵的阿玛?
荒谬!可笑!可悲!
脚步声,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冰冷声响,正沿着楼梯向上,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敲打在她已然麻木的心上。
“格格!格格!”房门被猛地撞开,贴身丫鬟采薇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她发髻散乱,左边脸颊高高肿起,清晰的五指印下透着青紫,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完了……全完了!”采薇一把抱住苏清寒的腿,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王爷、福晋……都被戴上枷锁带走了!库房……库房被贴了封条!好多兵,他们在砸东西,在抢……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苏清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苍白如纸的自己。
“陆公子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连她自己都厌恶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天铭……他今日不是来过府上与阿玛议事吗?他可曾……可曾留下什么话?”
陆天铭。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咒语,瞬间抽干了她体内仅存的热气。
那个名满京华的少年探花,风姿卓绝,才华横溢。那个会在海棠盛开的季节,为她吟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翩翩公子;那个曾在这听雪轩外,握着她的手,眼神灼灼地说“清寒,待我此次外放历练归来,必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迎你过门”的未婚夫婿。
采薇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份绝望骤然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撕心裂肺的愤怒和痛苦所取代。她看着苏清寒,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
“格格……就是他!是陆公子……是他带着圣旨和禁军来的!奴婢……奴婢亲耳听见,是他向皇上递了折子,罗列了王爷十大罪状!是他……亲手给王爷戴上了镣铐!他……他看王爷的眼神,冷得像冰!我们都被他骗了!全都骗了!”
轰——!
苏清寒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眼前猛地一黑,镜中的影像瞬间扭曲、碎裂。耳中嗡嗡作响,采薇后面哭喊些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天铭?怎么会是天铭?
那个被她阿玛视如己出,倾尽王府人脉资源,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为他铺路搭桥的陆天铭?
那个在她及笄礼上,当着满堂宾客,对她阿玛郑重承诺会一生呵护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的陆天铭?
原来,所有的温存体贴都是精心编织的假象,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淬了剧毒的蜜糖!他接近她,对她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今日!为了踩着肃亲王府上下几百口的尸骨和鲜血,铺就他直上青云的阶梯!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胸腔里气血翻涌,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她强行咽下,那铁锈般的味道却弥漫了整个口腔。
“砰!”
房门被一股巨力彻底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几名身着玄色盔甲、面容狰狞的兵丁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冰冷的眼神扫过房间,最后锁定在梳妆台前那抹孤绝的白色身影上。
“苏清寒!奉旨拿人!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免得皮肉受苦!”
为首的小队长厉声喝道,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烦。
“格格!”采薇如同护崽的母兽,尖叫着从地上爬起,张开双臂挡在苏清寒身前,“你们不能带她走!格格是冤枉的!你们这些……”
她的话未能说完。
一个兵丁不耐烦地随手一挥,刀鞘带着恶风重重地砸在采薇的额角。
“咚”的一声闷响。
采薇那双瞪大的、充满愤怒与恐惧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神采,软软地倒了下去,温热的鲜血从她额角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恰好染红了苏清寒旗装的裙摆。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
苏清寒看着采薇倒下的身影,看着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如同烛火般熄灭,看着她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襟……最后一丝支撑着她没有崩溃的弦,终于彻底崩断。
她没有哭,也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尖叫晕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如同坚冰,瞬间覆盖了她所有的情绪。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优雅,她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襟,将那一丝属于王府格格最后的、不合时宜的骄傲,重新端回修长的颈项。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兵丁狰狞而麻木的脸,最后,落回梳妆台上那枚羊脂白玉簪。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百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炽热的岩浆瞬间焚尽了她的五脏六腑,烧干了她的眼泪,也冰封了她的灵魂。
她伸出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拈起了那枚曾象征挚爱、此刻却无比讽刺的玉簪。
玉质温凉,触感细腻,却比万年寒冰更让她觉得刺痛。
她转向那些兵丁,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直刺人心。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蚀骨的寒意和诅咒:
“回去,告诉陆天铭。”
“我苏清寒,便是化作厉鬼,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顿了顿,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湮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属于地狱的黑暗。
“也绝不会放过他!”
“生生世世,此恨不休!”
话音未落,在那些兵丁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她用尽全身残存的、也是新生出的所有力气,将手中那枚尖锐的玉簪,狠狠地、决绝地,刺向自己白皙脆弱的咽喉!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沉闷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血液,如同绝望中绽放的红梅,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斑驳的梳妆镜面,染红了旁边那扇绣着凋零海棠的屏风,也染红了她手中那半截犹自颤动的玉簪。
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涣散。
身体软软地倒下的瞬间,她最后看到的,是窗外那轮正彻底沉沦的、如同泣血般的夕阳。
以及,玉簪从她无力松开的指间滑落,坠地时发出的那一声——
清脆,却凄厉得足以撕裂时空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