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莲预想过会有人跳出来,尤其是这位老村长会有所行动,这全预料之中。
只不过,她并没想到会这么快,用这么单刀直入的“爽快”方式,还可能会要硬碰硬的来解决。
但在最初的愣神后,她立刻出手制止了己方想反击或控制事态的所有人。
一力降十会,或是用惯常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法子,也很不错。但眼下却也是难得送上门的机会——一个叫醒村民,及让有所犹豫或无法下定决心的人真正擦亮眼的机会。
朱老村长呵呵一声冷笑,全没将看起来还没他家儿子结实的小豆丁放在眼里。
他甚至连正面回应都欠奉。在高声引来众人目光后,暗中只甩了宋莲一个不屑眼神儿,转身就接着对五里村的村民们继续煽动挑拨。
“大家伙不会真信这黄口小儿的话吧?这伙人若没安好心,不说卖了你们去给人为奴为婢,就是忽悠去修河修堤,那也是九死一生啊!”
“到时他们拿着白花花的银子没了影,受苦的不还是你们自个?再说就算州城里真有什么秀坊,还能白让你们吃住不成?别看眼下还没抓在手里的白花花银子诱人,到时是谁的还不一定哩!”
这位朱村长也是个拿捏人心的好手儿,短短几句话间,已让跃跃欲试者减半还多。
眼看着火候已差不多,他话锋一转又痛心疾首,掏心掏肺般高喊道:
“我当初也是逃荒来到此地,大家的难处我都感同身受!但也就最初这几年,只要地里种出东西来,大家难道还能被饿死?且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竹筹听得额角青筋直跳,这混蛋安的什么心?!他们家三姑娘不过是看不得五里村的村民受苦,凭什么要被这么编排?
若不是三姑娘拦着,他这会儿估计也早冲出去揍人!
薛卫抱臂在一旁挑眉,作壁上观。头跟着视线左右微动,若动作再快些怕是要变成拨浪鼓。
他这会儿可算得上是近年少有的兴奋和好奇——也不知这丫头要怎么收拾烂摊子?
眼下的局面,一个不好可是容易出人命的。
宋莲却只一直静静看着台下的动静,偶尔扫一眼另一侧正滔滔不绝,慷慨激昂说着鼓动人心话的老者。
她那原本还是略带自嘲与看热闹的含笑目光,很快在老人越发激动又仿佛发自肺腑的高喊下,越来越冷冽,愤怒,片刻后已几近寒意彻骨,又如静静燃烧着的两簇火苗。
若有实质般的视线,很快就让被盯住的人突然狠狠打了一个冷战,不得不转身回望过来。
因朱老村长的慷慨陈词猛地戛然而止,有些低头沉思犹豫或重新思考的人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纤细挺拔的少年越众而出,正面迎着老村长快步上前。
正当朱老村长也被吓住,所有人都以为宋莲要对挡路的人做些什么时,却忽见其旋踵与吓得浑身僵直的某人擦肩而过。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台上又响起那清脆嗓音。
不是慌乱或暴怒的辩解,更没有天花乱坠的遮掩或修饰,那少年只是在问——
“众位父老乡亲,大娘大婶们,你们每日耕作的田,有几亩是自个家的?养的鸡鸭牛羊又有几头,能被自家买卖宰杀?”
不用人回答,宋莲心里也有答案。今早她可是一路问过来的,前后印证,多方比对,又亲眼看过后,她对真相的把握,怕是比最近才落户此地的人家和流民还清楚几分。
她很清楚无人会在此时此刻,这般境况下开口,她也不需要旁人搭腔。
这句话只是她在众人耳边敲响的第一声警钟。
深吸了一口气后——
“众位即不是土生土长于此,为什么甘愿为他人使唤?受别人胁迫?”
“若是为了有一处安身地,五里村,你们眼下落脚的房子,有几间是自家盖的?”
“就算是你们自家出力,甚至木料砖泥也都就地取材,可没有官府的地契,你们谁敢说这屋子日后还是自个的?”
只这两句话,立时让人群又炸了锅儿。
村民中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流落到此,别说田是租的,的确就连片瓦都不是自个家的。
家里男人们任凭村长如长工牛马驱使,不就为了能住的活的安心些,别还没等到收粮,自家就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扫地出门。
而那些来的早些,却比不过村里五大户有钱有势的人家,也因近些年都无官府肯来签发地契,户籍,心里一直悬着。就怕自个辛苦置办下的这一小份家业,再打了水漂。
所以,看似轻飘飘的几句话,却着实踩中了几乎所有五里村村民心中的痛与怕。也是村民最被朱村长等大户拿捏之处。
这一瞬,人群中曾在五里村作威作福的一众“大人物”都面色铁青,其中大部分此时才后知后觉,眼前的后生竟是来砸场子的!
不过,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已晚了三秋,哪怕一直防备着的朱老村长一时都语塞,不知该怎么为自个和老朋友们辩白。
这时宋莲竟还没说完。
“今日肯跟我离开的众位,每人可领二两银子,你们若怕中计……”
话到此处,她微侧了身,露出后面气场强大,头戴幕篱,身姿挺拔却过分神秘的某人身影。
“这位是来微服私访的大人物,而这位,”宋莲抬起的手一转,又向鲁镖头及其身后一种身穿镖字黑衣的壮汉们示意。
“是州城中福威镖局的镖头和镖师们。”
远近介绍一圈儿后,宋莲又直面五里村的百姓。
“若众位还是心有顾虑,不如成群结队的一起跟我们回城。人多力量大,各位中想必至少也有一两个去过州城,该知道去州城的路又只有一条官道,路上行人无数偶尔还有官差经过。”
“路上若觉得,凭着人多势众,难道我们还能拦住各位回五里村吗?”
其实,五里村距离州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太远。
且在此落脚的因多是流民,甚至先来者中无地可种的人也不在少数。这般情况下,靠打柴或打猎所得进城贩卖的人也就不少。
听到这话,众人心中惧怕已去了一半,谁知更让人心潮澎湃的消息又接踵而来。
“不论众位今日跟我们一起进城的是男是女,是否要进秀坊,但凡想跟来的,就可在这位先生处留名领那二两银子。”
“啊?!”
“真的假的?!”
“这不是白送银子?”
“这么好的事儿,不去白不去啊!”
人潮这一瞬彻底疯狂了,甚至连五里村大户家的子女们的忍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而朱老村长则彻底被惊到了。
这到底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哪儿有这么漫天撒银子的?!
他气的捶胸顿足,也不知是在后悔自己愣神间,错过了最佳扭转众人心思的时机?还是恨自己不能这么财大气粗,用这招收买人心。
只听他跺脚后,又立刻不甘心的声嘶力竭的吼道:“大家别听外人胡说八道……”
但,这点声音在人声鼎沸的晒谷场上,比泥牛入海消失的还快,哪里还能传入一个人的耳中心里?
这会儿除了财帛动人心,众人更是因亲朋好友,或左邻右舍,哪怕只是眼熟的同乡可以陪同一起给自己壮胆,几乎已全无后顾之忧。
哪怕因此得罪了五里村这些大户,他们再回不来,有了这一大笔银子做底气,他们哪里不能去?
甚至在有些人心里,连此刻的那些不值钱的家当都可以不用回去收拾了!
宋莲见大势已定,便将后续琐事交给竹筹并鲁大镖头善后,将开拔的时辰定在一炷香后。
按刚刚所见,其实五里村这点儿人,大概一盏茶功夫就能理清,再多给众人一盏茶功夫是为了让其回家收拾家当。
想来没人在这种条件对比下,还会愿意留在五里村受气。
哦,不算这里作威作福的五大户。
朱老村长气的也是喊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只可惜,他在拼命也拦不住心思浮动的人潮与大势。甚至一错眼间,他自个的小儿子和媳妇儿媳妇都混入了领钱的队伍里!
忍下就要喷出喉咙的一口老血后,朱村长拔腿就要去追出现到这会儿一个屁都没放的吴里正。
这老小子,还真能坐得住?!
就这么看着他栽在一个黄口小儿手底下也不知出声帮忙,他是不想要今年的孝敬了!
可谁知,他尾随而上,瞅准机会截住刚从黄口小儿队伍里离开的吴里正后,不等他开口耍,对面的人却想吐了他一脸口水!
“呸!好你个老朱头儿!你想先去奈何桥,也别拉着老子我!”
吴里正一脸的惊魂未定与怒意汹涌,双眼通红的好似要择人而噬。
“明白告诉你,五里村这趟浑水别想我再跟你趟了!还有今年这一片辟地落籍的事儿你们一二十年里,就别想了!”
话到此处,他忽地靠近一步,猛地压低了声音。
“明白告诉你猪老头,你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要是还想活命就老实认栽吧。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对了,也别再来烦我!”
骂够了,也警告到位之后,吴里正直接一甩衣袖就扬长而去,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给朱老村长,只留对方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朱村长僵在原地,怔愣了好半晌后,才回神似的一激灵,蔫儿的豆芽菜似的,颓然转身拖着脚步离去。
在其离开的微风中,一处茅草房的转角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薛卫正倚着墙眉头高挑的斜眼看着身后来人,语气莫名的问着。
“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