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日头都开始往西了,总算云收雨歇。
软榻被糟蹋得无法见人,苏叶仿佛刚从湖心被捞起,浑身汗津津,乌发湿濡,几缕黏在颈侧。她无力地侧卧,杏眼半阖,唇色嫣红如绽残花。
萧承熠倚在她身侧,中衣半敞,露出精壮胸膛,锁骨处汗珠未干,映着日光泛出微光;薄唇微勾,眸底懒散餍足,似虎归山林,眉梢眼角皆是餍足后的松弛;一手枕在脑后,一手随意搭在她腰窝,指腹轻摩挲,回味方才的柔腻。
他喉间轻滚,哑声唤:“来人。”
苏叶闻言猛地回神,慌忙扯过榻边轻若蝉翼的纱罗,胡乱裹住自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这青天白日叫水,他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她只恨此刻手边没有银针,不能把自己扎昏过去。
萧承熠一边笑,一边俯身扯她纱罗一角:“别捂出痱子来,把脸露出来。”
苏叶死死拽住不松,纱罗下闷声:“不!”
他再扯,她便急了,抬脚用力一蹬,这榻小得很,他本就在边边上,被他一踹,差点滚到地上去。
萧承熠一边稳住身子,一边暗悔不该被她的眼泪骗了,早早放过她,这不力气足着吗?
殿门轻启,数名宫女抬着热水、香汤进来,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乱瞧。
苏叶羞得没脸见人,而伺候她沐浴的知夏和碧桃却是掩不住欢喜,主子膝伤未愈数日,今日总算重沐恩泽了。
后宫那些娘娘们用尽心思也没爬上龙榻,主子只传个话,陛下便来了。
沐浴罢,苏叶未急着让人梳妆,只披了一件月白薄衫,散发未束,便命人传膳,刚才分明她也没出力,此刻却觉得饥肠辘辘。
午膳很快便摆好了,苏叶低头用膳,始终不给对面的萧承熠好脸色,杏眼微垂,耳尖仍红,活像只炸毛的猫。
萧承熠目光掠过她脖颈间暧昧红痕,知她面皮薄,今日自己委实孟浪了,便不再撩拨她,只安安静静陪她用膳。
膳毕,他净手起身:“朕回紫宸殿看折子去,改日再来陪你对弈。”
“你那账册子看不下去便罢了,莫折磨自己。”
一提账册子,苏叶脸颊便又烧起来了,想起刚刚被他各种摆弄,还恶劣至极地在她耳边一一解释,字字烫人,不堪入耳。
她气势汹汹地抬眸瞪了他一眼,也不起身恭送他,便继续埋头夹菜。
萧承熠失笑,袍袖一拂,双手负在身后,心情极好地踏出了殿门。
萧承熠走后,苏叶心中火苗无处可烧,瞬息便泄了气。她又夹了两筷子清炒藕片,嚼得寡淡,索性放下象牙箸,闷声道:“碧桃,再沏一壶浓茶来,提神的。”
--
凤祥宫正殿,铜蟠龙炉内沉水香袅袅,窗棂大开,穿堂风过,屋内冰盘水珠滚滚,使得殿内清凉如秋。
夏美人啜着温热的雨前龙井,茶烟氤氲,也不觉暑气侵身。
一到盛夏,宫中用冰量骤增,冰窖日日开封。后宫位高者,得盛宠者自有源源冰块,可地位妃嫔若无银钱打点,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她的储秀宫便是明证,平日坐于殿中,身旁婢女若不摇扇,便闷热得很。
姜皇后端坐上首,指尖转着白玉盏,声音淡然:“机会本宫已给你,可留不住圣驾.......”
夏美人闻言忙起身屈膝:“嫔妾无能,辜负娘娘。”
皇后搁盏,看了一眼夏美人,抬了抬手:“你也莫急,如今御史台诸公轮番上奏,劝陛下莫独宠,陛下总会听一听。”
“本宫听闻,这御史里言辞最烈者,乃徐御史,他一向直言不讳,又是先帝旧臣,陛下也不好苛责。”
她指尖轻叩案沿,眸光掠过夏美人:“本宫记得,你与徐容华,颇有交情?”
夏美人颔首:“回娘娘,徐姐姐与嫔妾长姐闺中相善。嫔妾入宫后,徐姐姐对嫔妾也多有照拂,只是徐姐姐自诞下四公主后,身体虚弱,一直缠绵病榻,徐大人只有这个独女,自是心疼。”
皇后缓缓端起茶盏,指尖在盏沿轻抚,似是随意闲话,语气却带着三分惋惜:“前两日听闻徐容华咳疾又犯了,身子本就虚弱,这几日怕是更难熬了。”
她抬眸,目光掠过夏美人,停顿一瞬,又垂下,叹了口气:“如今宫中琐事本宫不便亲理,你与她交好,便多去看看她。林贵嫔与昭嫔初掌六宫,百事繁杂,难免有疏忽之处。若徐容华真有个三长两短,徐大人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陛下也免不了烦忧。”
说罢,她啜一口茶,唇角笑意淡淡,眸底却沉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泉。
夏美人起初只当皇后是随口叮嘱,可对上皇后的目光,她心下一紧,笑意僵在唇角,瞬间了然。
殿内一时无声,只闻冰盘水珠滚落,叮然一声。
她默了片刻,指尖在袖中收紧,垂眸低声:“是,嫔妾……明白。”
夏美人辞出凤仪宫时,日头仍毒,晒得人眼晕。她和冬梅沿宫墙根下的阴影疾步回储秀宫,一路香汗透衣,罗裙黏腿,热得几乎喘不过气。
回到殿中,闷热未散,她忙唤人抬水沐浴。冷水浇头,暑气稍解,才觉活过来些。
待日影西斜,蝉声稍歇,她换了件素淡藕荷色褙子,腰间只系一柄小团扇,便带了春桃,往永宁宫去。
永宁宫与储秀宫只隔两道宫墙,位置并不偏僻。殿宇虽不及凤祥宫、永和宫华贵,却也雕梁画栋,檐下悬着鎏金风铃,叮然作响。殿内因徐容华常年抱病,药香浓重,苦涩里夹着艾叶与甘草,久闻令人鼻酸。
徐容华倚在东次间软榻上,尚未梳妆,一头乌发松散披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月白中衣宽大,几乎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锁骨处一道浅浅凹痕,像被岁月啃噬过的玉。
她本是徐氏嫡女,幼时也曾明艳动人,如今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唇色淡得似纸,咳一声,肩头便颤一颤。眼底常年蒙着一层水雾,睫毛湿润,像随时要坠泪,却又倔强地不肯坠。
见夏美人进来,她强撑着要起身,声音轻得像风吹落叶:“夏妹妹来了?”
夏美人忙上前几步,按住她手背:“姐姐莫动,仔细风寒。”
说罢,便将徐容华轻轻扶起,在她背后又垫了两个软枕,让她靠得舒服些。
徐容华唇角弯了弯:“妹妹有心了。我这老毛病了,不打紧。你别老过来,一来怕过了病气给你,二来这几日暑热难当,你来回奔波,若中了暑,不能侍寝,我心里过意不去。”
夏美人闻言,眼眶一红,几点泪珠忍不住滚落,哽咽道:“姐姐说哪里话。就算我好好的,陛下……陛下也不喜欢我,只喜欢那蓬莱宫的狐媚子。”
徐容华咳了两声,抬手替她拭泪,声音虚弱却温柔:“蓬莱宫那位昭嫔?”
她病久,足不出户,多年不承宠,身边宫人也知她不爱听这些风言风语,便少在她面前提起。可近来昭嫔独宠之盛,连她这深宫病人都听进耳朵里了——陛下夜夜宿在蓬莱宫,贡茶、赏赐流水一般送去,六宫谁人不知?
徐容华叹了口气,拍拍夏美人手背:“傻丫头,你还年轻,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陛下今日宠她,明日兴许便换了人。你莫跟自己过不去,好好养身子,比什么都强。”
夏美人垂眸,指尖在袖中收紧,泪却落得更急:“我知道。眼下争宠已是无望,我也不想再费心思了。往后只多来陪陪姐姐,说不定宫里热闹些,姐姐这病也好得快些。”
徐容华又咳了两声,幽幽道:“我这身子,怕是熬不了几年了。”
夏美人忙打断:“姐姐莫说这样的话!您定能长命百岁,四公主还等着您瞧她长大呢!”
徐容华笑着摇头:“你这丫头,从小就嘴甜,哄得人心里熨帖。”
夏美人拭泪,强笑道:“等姐姐病好些了,咱们带着四公主去太液湖泛舟。荷花如今开得正盛,姐姐若见了,保管心情舒畅,病也去了一半。”
徐容华听她说得热闹,眼底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好,等我好了,便去。”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转眼已入七月初伏,蝉声聒噪,荷香愈浓。
夏美人这些时日几乎日日必至永宁宫,或陪徐容华说几句闲话,或陪四公主在廊下扑蝶喂鱼,徐容华倚在榻上瞧着,眼底也添几分光彩。
这些年徐容华喝够了苦药,一闻药味便皱眉。夏美人便亲手端盏,柔声软语哄她喝药,徐容华拗她不过,总笑着饮尽。
永宁宫上下皆感叹:这大暑天,夏美人不辞辛苦,日日奔波,实乃难得。
这一日,夏美人照旧喂完药,很自然地取下腰间绣并蒂莲的软帕,替徐容华轻轻拭去唇角残渍。又在榻旁陪着说了好一阵话,直至徐容华倦意上来,方才告退。
无人知晓,夏美人日日都用的手帕与那腰间香囊里,自某日起,已悄然浸了“冷沉香”——香气极淡,混在桂花龙脑之中,几不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