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膝伤未愈,不能承宠的这些时日,后宫如久旱之田,骤降甘霖,顿生躁动。皇后禁足凤祥宫,容贤妃静养永和宫,而如今掌权的林贵嫔,却向来宽和,并不严束妃嫔,后宫众人便如脱缰之马,争相觅食。
江才人最先按捺不住。
这日午后,烈日炙地,紫宸殿外蝉声如沸。江才人借着父亲新近督办漕运、得陛下亲口夸赞“勤勉可嘉”的东风,特地命人炖了“雪梨银耳羹”。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薄纱褙子,裙幅轻得像一层雾,腰间只系一柄小团扇,扇骨是象牙雕的,扇面绘着折枝海棠。
她踩着绣鞋,宫女春杏为她撑着油纸小伞,紧跟半步,伞影遮不住日头,汗珠顺着她额角滚进衣领。
身后另一宫女捧着一只鎏金缠枝莲暖盏,盖子压得严实,生怕半路晃了汤汁。
从储秀宫出来,走了约莫快半个时辰,才终于望见紫宸殿的朱漆大门。殿外宿卫森然,江才人停步整衣,春杏忙替她理鬓边碎发。
李德远远瞧见,躬身上前:“奴才见过江才人。”
江才人福身:“劳公公通禀,嫔妾炖了雪梨羹,想让陛下尝尝。”
李德进殿通禀,片刻后出来:“江才人请。”
江才人深吸一口气,迈过高门槛。殿内凉意扑面,冰鉴咕嘟,龙涎香混着墨香,案上折子堆得如小山。帝王明黄袍角微敞,朱笔不停,眉目低垂,似未觉她进来。
她屈膝,声音软得像新剥荔枝:“嫔妾参见陛下。听闻陛下连日劳顿,特炖雪梨羹,望能让陛下聊解暑气。”
萧承熠抬眼,目光掠过她绯红面颊,抬手接过暖盏,揭盖轻啜一口。梨汁清甜,银耳滑糯,入口即化。
他搁下盏:“你有心了,你父亲近日漕运差事亦办得不错。”
江才人闻言,眼底一亮,屈膝谢恩,眸光盈盈:“陛下谬赞,父亲若知圣心嘉许,定当感激涕零。”
见陛下没说话了,她大着胆子莲步轻移,绕至御案旁,俯身开始研墨。乌发垂鬓,香腻拂面,她纤指捻着墨条,缓缓打圈,墨香混着她腕间龙脑,氤氲在案前。罗袖滑落,露出皓腕如玉,腕上系一缕红绳,铃铛轻响。
萧承熠却似未觉,朱笔落纸,龙飞凤舞间,忽忆起前些时日,苏叶亦这样为他磨墨,后来到窗边软榻上,蜷作一团睡得香甜。他下意识循着旧日目光望去——软榻空空,阳光斜照,榻上却无那道纤影。
但他唇角还是不自觉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像春水初融。
江才人余光捕捉到陛下的神情,喜意翻涌,以为圣心已动,墨研得越发卖力。
中途她几次欲开口,想说她今日新学了一支舞,却见陛下眉峰微敛,目光锁在折子上,侧脸冷峻如刀裁玉,朱笔落纸,字迹凌厉,她心口一怵,话到唇边又咽回,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研墨。
直到日影西斜,殿外更鼓隐隐,江才人手腕渐酸,双腿发麻,墨汁其实早已满了。
但快到晚膳时分了,陛下既没让她走,说不定可以同陛下一同用膳。一般用完晚膳便是陛下翻牌子的时候,说不定有机会......
她正这般琢磨着,忽闻殿外脚步轻响,李德躬身进殿:“陛下,可要传晚膳?”
萧承熠合了折子,抬眸看了眼窗外天色,道:“嗯。”
随即侧首,对江才人道:“你也累了,回宫歇着去吧。”
江才人怔在原地,一旁空出的暖盏还带着余热,墨香萦绕鼻尖,心口却像被冰水浇透。
万般不甘涌上喉头,她指尖一颤,轻轻将墨条放回笔山,瓷器轻碰,发出极细的一声脆响。她抬眸看向陛下,双眼湿红,泪珠在睫上打转缓缓屈膝,声音带着委屈的颤:“嫔妾……告退。”
陛下却未抬眼,朱笔正在纸上龙飞凤舞。江才人咬唇,指尖在袖中绞紧,终是转身出了门去。
一直候在廊下的两个宫女见她出来了,忙迎上前,低声唤“主子”,江才人却冷着脸,只扔下一句“回宫”,便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忙低头小心跟上。
殿内萧承熠落箸,忽抬眼问李德:“蜀地新贡单子里头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李德原以为陛下要赏赐方才离去的江才人,忙躬身回道:“奴才记得有一样新鲜的,是一种料子,名叫浮光锦,蜀地织工以孔雀羽丝为纬,灯下五色流光,好看得紧。”
萧承熠听罢,淡淡道:“你派人尽数送去蓬莱宫。”
李德一愣,忙低头应声:“是。”
心里却不由得感叹,这江才人顶着烈日,一路捧汤而来,又研了整整一下午的墨,手腕都红了,陛下没有赏赐不说,连晚膳都没留人用,只一心想着讨昭嫔娘娘的欢心,把蜀地最珍贵的浮光锦尽数拨给了蓬莱宫。
这帝王恩宠之事,还真是没处说理去。
第二日卯时刚过,夏美人便接到凤祥宫内侍传话:陛下下朝后欲往太液湖泛舟赏荷。
她喜上眉梢,忙换了一袭水蓝纱裙,裙幅绣碎金游鱼,腰间束一条银丝流苏带,衬得腰肢不盈一握。又让宫女好好为她拾掇了一翻,这让带着乌木古琴踩着晨露,往太液湖赶去。
辰时三刻,御驾抵湖畔。画舫已泊在荷香深处,船头铺了凉簟,案上置冰镇葡萄。琴声自凉亭飘来,清越如珠落玉盘。
萧承熠驻足,侧耳听片刻,觉着这琴声还不错,甚配这满湖景致,便问:“何人在弹琴?”
李德躬身:“回陛下,是夏美人在亭中。”
萧承熠抬腿登上画舫,随口道:“请夏美人一并到船上去弹吧。”
夏美人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足尖轻点,登上画舫,纱裙随风微扬,她缓缓走到陛下身前,屈膝行礼,娇娇柔柔开口:“嫔妾参见陛下。”
萧承熠倚栏而坐,目光掠过她面颊,淡声道:“起来坐,弹一曲《平沙落雁》。”
夏美人谢恩起身,莲步轻移至船头锦墩落座。宫女将古琴架好后,便静候一旁。
荷风扑面,琴声初起。
夏美人指尖轻拨,琴音清越,如秋雁长空;再按再挑,低回处似孤鸿掠水。荷香入弦,雁阵在天,音韵层层递进,渐至高亢,又缓缓收尾,余音袅袅,似远雁归洲。
萧承熠倚栏,目光掠过湖面万柄绿荷,似听非听,唇角无波。
——
蓬莱宫主殿,苏叶倚在临窗软榻上,背后垫着软枕,案上摊着六宫月例账簿。红漆木盒里一摞摞册子,密密麻麻的墨字,她看得头晕,却仍强撑着打起精神慢慢看。
虽然她对这些没有兴趣,但陛下既命她协理六宫,她便不能敷衍,这几日已把宫女赏银、膳房开支、绣房用度看了个七七八八。
碧桃端着药盘进来,解开她膝上绸布,见大片青紫仍未消,眉头拧成结:“主子这伤怎还不消?都快十日了!”
她一边敷药,一边小声道:“主子已好些日子不曾侍寝了,宫里其他娘娘们一个个都挖空了心思,博陛下恩宠。”
“奴婢方才听小太监说,陛下这会正带着夏美人在太液湖泛舟呢,昨日江才人捧汤去紫宸殿,也陪了陛下整整一下午,还有前几日......”
苏叶指尖在账簿上轻点,闻言并未抬头。
碧桃怕她不高兴,忙又道:“不过陛下这些日子到底是谁也没召幸!江才人虽陪了一下午,奴婢打听清楚了——只是研墨,陛下昨晚还是独寝。”
“还让李公公送来了浮光锦,奴婢问了,这锦别人可一寸都没赏,主子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您!”
苏叶合了账簿,抬眸,笑意温润:“傻丫头,陛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陛下,后宫这么多人,他宠谁,都再正常不过。便是我腿脚利索了,他要翻谁的牌子,我拦得住么?”
她拍拍碧桃手背:“放宽心便是。”
忽又抬眸问碧桃:“你方才说,陛下正与谁泛舟?”
碧桃忙答:“夏美人。”
苏叶合了册子,唇角微弯,声音清淡:“你去太液湖寻陛下,就说我邀他对弈一局。”
碧桃一怔,方才主子不还说放宽心,怎地转眼又要请陛下?不过主子肯主动博陛下欢心,她自是欢喜,忙福身:“奴婢这就去!”
转身便出了殿门,步子轻快,裙角掠过门槛,像一缕风。
苏叶指尖轻叩案沿,眸光掠过窗外静思湖面上的荷影,夏美人位分不高,又无江才人、崔贵人之家世可倚,库房月例薄得可怜,哪有耳目能探知陛下行程?今日能陪陛下泛舟太液湖,定是凤祥宫暗中递了消息。
皇后既欲让夏美人分她宠,苏叶岂容她称心?
况夏美人虽看着柔柔弱弱,人畜无害,眉眼间那点可怜很是惑人,可苏叶总觉她心思不简单,笑里藏刃,远胜江才人那点张扬。
以这些时日,她对陛下的了解,江才人的性子他应该是不喜的,但夏美人这类楚楚可怜型的,她就不知道了。
虽然也没指望自己真的能长久独宠,但她可不希望皇后身边有这么一个心思深的人得势,指不定哪日就咬自己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