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衍微光 第5章 转班

美术课结束的铃声，对初衍而言不啻为一种解脱的赦令。他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像受惊的兔子般混入离开教室的人流，只想逃离那个让他暴露又窒息的空间，逃离柏闻屿那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黑板上那幅属于他的、却被众人围观评说的星空。

然而，他刚刚在座位上坐定，试图将自己重新缩回安全的角落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像一阵旋风般刮到了他的桌前。

“初衍！初衍！你太牛了！”陈墨的声音响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崇拜，他大力拍着初衍的肩膀，“刚才在美术教室外面我都看见了！张老师那表情，啧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那星空，绝了！简直是神迹！”

初衍被他拍得身体一晃，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夸奖的喜悦，反而因为陈墨的高调而更加局促不安，下意识地往墙壁方向缩了缩，低声道：“没…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你就是太低调了！”陈墨大大咧咧地拉开初衍前座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反身趴在初衍的课桌上，眼睛亮晶晶的，“告诉你个好消息！我！陈墨！从今天起，正式成为你们班的一员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初衍愣住了。转班？这确实意外。他抬头看了看陈墨，又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旁边依旧安静坐着的柏闻屿。柏闻屿似乎完全没被这边的喧闹影响，正垂眸看着一本物理竞赛题集，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但初衍总觉得，那道冰冷的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这里。

“我妈说了，”陈墨没注意到初衍的僵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语气带着点被宠坏的理所当然，“既然转到你们班了，那以后我的画，就更方便让你‘指点’啦！喏！”他变戏法似的从自己崭新的书包里抽出一张水彩画稿，啪地一声拍在初衍的课桌上，“这幅风景速写，老张说构图太平，色彩也闷，你快帮我看看，怎么改才有灵气？就像你改我那张色彩构成那样！”

那张画纸带着油墨和颜料的味道，用的是很好的水彩纸。画面是一处河畔风景，技法看得出有基础训练，但正如老师所说，构图四平八稳缺乏亮点，色调偏灰，显得有些沉闷。

初衍看着那张画纸，又看了看陈墨充满期待的脸。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画画，是他唯一能稍微感到“安全”和“价值”的领域，也是面对陈墨这种自来熟又毫无恶意的人时，唯一能做出的回应方式。他默默地拿起画稿，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一个衣着考究、气质优雅的中年女士走了进来。她妆容精致，保养得宜，眼神锐利而充满艺术气息，手腕上戴着一串设计独特的檀木珠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普通校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场。正是陈墨的母亲，苏曼——本市小有名气的画家，也是那间远近闻名的“曼陀罗艺术空间”的创办人。

“小墨！”苏曼的声音带着艺术家的腔调，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儿子，自然也看到了正拿着陈墨画稿端详的初衍。她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走了过来。

“苏阿姨。”初衍下意识地站起来，声音低低的，带着局促。他对这位从小在画室就认识的、气场强大的阿姨，始终存着一份敬畏和距离感。

“初衍！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又长高了点，就是太瘦了！”苏曼的目光在初衍苍白瘦削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很快就被对艺术的热情取代。她看向初衍手中的画稿，又看看自己儿子，脸上露出了然和赞许的笑容。

“我就知道！小墨，你又缠着初衍给你改画了吧？”她嗔怪地看了陈墨一眼，随即转向初衍，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得意，“初衍啊，你这孩子，从小就灵气逼人！刚才你们张老师激动地跟我打电话，把你画的星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我就说嘛，我这双眼睛看人不会错！你天生就是吃艺术这碗饭的料！色彩感觉、空间感、那种细腻的表达力……啧啧，万里挑一！”

她的赞誉热情洋溢，带着艺术圈特有的夸张和感染力，引得周围几个同学都好奇地看了过来。初衍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握着画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这种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小墨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赋和静得下心的劲儿，我就烧高香了！”苏曼叹了口气，随即又热情地看向初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初衍，阿姨跟你说认真的。你现在这个天赋，在这个普通高中里太埋没了！来阿姨的画室吧！‘曼陀罗’你知道的，全市最好的艺术生培养基地！顶级的画材、专业的导师、最好的环境！阿姨亲自带你！保证你能考上最好的美院！学费什么的你完全不用担心！阿姨看重的是你这块璞玉！”

她的话语像一颗颗璀璨的宝石，描绘着一个初衍只在最深的梦里才敢触碰的未来图景：顶级的画材、专业的导师、敞亮的画室、通往美院的康庄大道……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初衍的心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他几乎能闻到松节油和高级颜料混合的香气，感受到宽敞明亮的画室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画布上的温暖。那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能称之为“渴望”的光芒。

然而，手腕处被衣袖紧紧包裹的伤痕，仿佛瞬间灼烧起来，带来尖锐的刺痛。父亲砸碎酒瓶的咆哮，家徒四壁的冰冷现实，以及那个深埋在心底、如同毒蛇般缠绕的自我否定——“你不配”、“你只配待在黑暗里”、“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那样的光？”——这些声音瞬间压过了苏曼描绘的美好蓝图。

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不敢看苏曼充满期待的眼睛，更不敢去想柏闻屿此刻是否在听着这一切。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艰难地、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挤出几个字：

“谢…谢谢苏阿姨…我…我…”

他“我”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像被巨石堵住，怎么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渴望和更巨大的绝望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最终，他只是深深低下头，避开了苏曼的目光，那姿态充满了无言的痛苦和拒绝。

苏曼脸上的热情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深深的惋惜和不解取代。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瘦弱得像能被一阵风吹倒的少年，又想起黑板上那幅震撼人心的星空，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拒绝这条铺满鲜花的坦途。是因为家庭？她隐约听说过一些传闻，但具体并不清楚。

“初衍……”苏曼还想再劝。

“哎呀妈！”陈墨及时打断了母亲，他看出初衍的极度不适，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本能地维护这个沉默寡言却才华横溢的朋友，“初衍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嘛！你别逼他了！快走吧快走吧，我们要上课了！”他半推半哄地把母亲往外送。

苏曼被儿子推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深深地看了初衍一眼，留下一句：“初衍，阿姨的话一直有效！画室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小墨，多跟初衍学学！听到没？”这才被陈墨送出了教室。

陈墨回到座位，把那张水彩稿又往初衍面前推了推，脸上恢复了嬉皮笑脸：“大神，别理我妈，她就那样！快，江湖救急，帮我改改！”

初衍依旧低着头，刘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沉默地拿起一支削好的铅笔，没有看陈墨，只是将目光聚焦在画稿上。当笔尖触碰到纸面时，那种熟悉的、能隔绝外界的能力再次浮现。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混乱思绪、所有的渴望和绝望都压下去，只剩下眼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构图、色彩、层次。

他俯下身，铅笔在纸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着。他加深了河岸的几处阴影，拉出了空间的纵深感；用橡皮擦巧妙地提亮了河面的几处反光，瞬间让水面有了流动的灵气；在远景的树林边缘，他轻轻扫上几笔暖色调，打破了原本沉闷的灰色调，画面立刻生动起来。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陈墨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小声赞叹着：“对对对！就是这样！牛！”

而坐在一旁的柏闻屿，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那本物理竞赛书。他的目光没有直接看向初衍，而是落在初衍握着铅笔、稳定而灵巧的手上。那双手在画稿上移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进行微调。他又想起黑板上那幅冰冷的星空，想起苏曼热情描绘的“曼陀罗艺术空间”和顶级美院的邀请，再联想到初衍那句轻飘飘的“一些原因”和此刻近乎卑微的拒绝姿态。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这一次，那深邃眼眸中的涟漪似乎更深了些。他看到了初衍在艺术上近乎神性的天赋光芒，也清晰地看到了那光芒是如何被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死死地按在尘埃里，无法挣脱。

那名为“初衍”的矛盾体，在他冰冷的逻辑链条里，又增添了一个关键而沉重的变量——不是没有光，而是光被囚禁在牢笼里，连挣扎都显得如此无力。壁垒依旧冰冷，但那壁垒之后锁着的，似乎不仅仅是一片黑暗，更有一团被强行压抑的、足以灼伤人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