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基地,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露的湿气,混合着塑胶跑道被阳光烘烤后散发的微焦气味。初衍和陈墨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教师办公室的水泥路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晨间显得格外清晰。
初衍低着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迷彩裤右侧的口袋里,那张崭新的、被粗暴折叠过的A4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粗糙的布料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神经。柏闻屿那力透纸背的签名仿佛带着冰冷的能量,穿透纸张,刺入他的血肉。腰间那条属于柏闻屿的皮带,此刻勒得他腰腹生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带边缘硌出的火辣痛感,混合着手腕纱布下持续的闷痛,形成一种全方位的、令人窒息的禁锢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却完全不知道目的地的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走向既定的审判台。
陈墨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苦相,手里攥着自己那份写得歪歪扭扭、涂改了好几处的检讨书,嘴里还在小声嘟囔抱怨:“两千字啊……要了命了……衍哥,你说林老师会不会大发慈悲少罚点?或者……让咱们跑圈代替?跑圈也比写检讨强啊……”
初衍没有任何回应。他依旧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过分苍白的嘴唇。他的沉默像一堵冰冷的墙,隔绝了陈墨所有的碎碎念。
推开教师办公室虚掩的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旧纸张和咖啡因的气息扑面而来。林静老师正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面前堆着厚厚的花名册和文件,眉头紧锁,显然心情不佳。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门口的两人,尤其是走在前面、浑身散发着阴郁冰冷气息的初衍。
“报告。” 陈墨赶紧挺直腰板,声音带着点紧张。
初衍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嘴唇,连声音都没发出。
“进来。” 林静的声音冷硬,带着明显的不悦。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双臂环抱在胸前,那姿态充满了审视和威压。“检讨呢?写好了?”
“写好了,林老师!” 陈墨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捧着自己那份皱巴巴、字迹潦草的检讨书,恭恭敬敬地放在林静桌上,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深刻反省!绝对深刻!”
林静看都没看陈墨的检讨书,目光如同冰锥,牢牢钉在依旧沉默地站在门口阴影里的初衍身上。
“初衍!你的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无视的怒火,“哑巴了?!打架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随便你们怎么罚’?‘我无所谓’?现在知道装哑巴了?!”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在整理东西,此刻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门口,带着好奇、审视或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初衍那副阴郁、苍白、拒人千里的样子,在明亮的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格格不入。
初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口袋里的检讨书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手,伸向右侧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纸张边缘时,像是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瑟缩了一下。
最终,他还是极其缓慢地将那张被折叠得棱角分明、却依旧崭新得刺眼的A4纸掏了出来。他没有像陈墨那样恭敬地递过去,只是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极其随意地捏着纸的一角,如同捏着一件肮脏的、令人厌恶的东西,手臂伸直,递向林静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冰冷的麻木。
林静看着他这副样子,火气更盛!她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
“初衍!你这是什么态度?!打人还有理了?!把检讨当垃圾丢给我?!” 她怒视着初衍那张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漠然的脸,“昨天晚上的嚣张气焰哪去了?!不是‘无所谓’吗?!现在摆这副死人脸给谁看?!”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初衍脸上。初衍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愤怒的视线,但递着检讨书的手依旧固执地伸着,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办公室角落的饮水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老师您消消气!衍哥他……他可能昨晚没睡好!” 陈墨赶紧打圆场,额头都冒汗了,他冲初衍使眼色,“衍哥!快给林老师啊!态度!态度要好!”
初衍依旧沉默。那固执伸出的手,和那冰冷的沉默,像是对林静权威最直接的挑衅。
林静气得胸口起伏,她一把夺过初衍手中那张崭新的检讨书,力道之大,差点把纸扯破。她看都没看内容,目光如同刀子般剐着初衍苍白的脸,开始疾风暴雨般的训斥: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初衍,你看看你自己!从军训第一天开始,你就给我惹事!手腕受伤藏着掖着!训练跟不上!现在倒好,直接跟人打群架了!还下手那么狠!把同学打进医务室!你眼里还有没有纪律?!还有没有集体荣誉感?!你对得起你穿的这身迷彩服吗?!”
“身体不好不是借口!态度消极更不是理由!你看看柏闻屿同学!人家怎么做的?成绩拔尖,训练刻苦,遵守纪律,处处以身作则!再看看你!同样是学生,差距怎么就这么大?!整天阴阴沉沉,跟谁都欠你钱似的!遇到事情不是逃避就是暴力!你这种态度,以后到了社会上怎么办?!……”
林静的声音又急又厉,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一句指责都像鞭子抽打在初衍身上。手腕的闷痛,腰间的勒痕,口袋深处那冰冷的签名带来的屈辱感……所有的感官刺激和负面情绪在林静尖锐的对比(尤其是拿他和柏闻屿对比)下,被无限放大、扭曲!
柏闻屿……
遵守纪律……
以身作则……
初衍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剧烈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冰冷嘲讽、巨大荒谬和深入骨髓愤怒的暗流!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冷笑出声!那个撕碎他稿纸、替他伪造检讨、如同操控提线木偶般掌控着他一举一动的“榜样”?那个将他所有不堪和挣扎都看在眼里、甚至可能亲手给他换了衣服的“标兵”?多么讽刺!
“……别以为写个检讨就没事了!这件事性质恶劣!我会如实上报学校!军训表现分扣光!回去以后等着背处分吧!” 林静终于骂累了,抓起桌上初衍那份崭新的检讨书,带着泄愤般的力道,狠狠地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声,像是惊醒了初衍。他那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落在了林静拍在桌上的检讨书上。纸张因为巨大的力道而微微翘起一角,露出了末尾那个力透纸背的、冰冷刺骨的签名——**柏闻屿**。
林静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初衍,似乎还想再骂几句。然而,当她目光触及初衍那张脸时,训斥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初衍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嘴唇毫无血色,甚至微微泛着青紫。额角和脖颈处还残留着未干的冷汗痕迹。他站在那里,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迷彩服里显得摇摇欲坠,眼神虽然不再空洞,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
林静的心头莫名地揪了一下。她想起了初衍手腕上那厚厚的纱布,想起了他父亲那含糊不清的电话……这孩子……身体是不是真的……
她烦躁地挥了挥手,语气虽然依旧生硬,但那股盛怒的火焰却莫名地熄灭了几分,带着一种疲惫和无奈:“行了!拿着你的检讨!滚出去!好好反省!今天的训练不许再出任何幺蛾子!听见没有?!”
陈墨如蒙大赦,赶紧拉了拉初衍僵硬的胳膊:“听见了听见了!谢谢林老师!我们一定深刻反省!深刻反省!” 他一边说一边想把初衍拽走。
初衍却像是没听到林静的话,也没感觉到陈墨的拉扯。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份被林静拍过的检讨书。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伸出手。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小心地避开了纸张上那个刺眼的签名位置,只捏住了纸张最边缘的一角,仿佛那签名带着剧毒。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拖拽的、极其缓慢的动作,将那张纸从桌面上“拖”了起来。动作僵硬而抗拒。
他看也没看林静,也没看陈墨,只是紧紧攥着那张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纸,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办公室大门。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单薄、冰冷而孤独。
“林老师再见!” 陈墨赶紧又补了一句,匆匆追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林静看着初衍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陈墨那份字迹潦草的检讨书,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她拿起初衍那份崭新的检讨书,皱着眉,目光扫过上面打印般工整、逻辑清晰、措辞“深刻”的内容,又落在那力透纸背的签名上——**柏闻屿**。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字迹……这行文……和初衍本人那阴郁沉默、字迹潦草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而且,柏闻屿怎么会……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却又被初衍刚才那副苍白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样子压了下去。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将两份检讨书都塞进了抽屉里。
走廊里,陈墨追上初衍,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林老师刚才那眼神,简直要吃人!衍哥,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看着初衍攥着检讨书、指节泛白的手,和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嘀咕,“不过……柏神写的这检讨……水平是真高啊……林老师好像都没仔细看内容就骂完了……”
初衍的脚步猛地顿住!
陈墨那句无心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猛地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地盯住陈墨!他攥着检讨书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纸张在他掌心被捏得皱成一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个冰冷的签名,透过纸背,狠狠烙在他的掌心!
“高?!” 初衍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和冰冷刺骨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他写的东西……当然‘高’!他什么不高?!他连替我认错……都他妈能写得‘完美无缺’!”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恨意!吼完,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那团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纸,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冲向了操场的方向,背影在晨光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陈墨被吼懵了,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团皱巴巴的纸,又看看初衍狂奔而去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气中,只剩下初衍那充满绝望的嘶吼,和那张被遗弃在地、印着冰冷签名的废纸,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秘密。
操场上,初升的太阳已经褪去了晨间的柔和,变得灼热刺眼。滚烫的阳光如同无形的烙铁,炙烤着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砂砾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高一全体新生,穿着深绿色的迷彩服,如同被修剪整齐的灌木,按照班级方阵,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操场的中央。汗水顺着鬓角、脖颈滑落,浸湿了衣领,留下一道道深色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酸味、橡胶被晒化的微焦气息,以及一种被集体意志强行压抑的、沉闷的躁动。
初衍站在(1)班的方阵靠后的位置。他微微低着头,额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迷彩服宽大的领口下,脖颈处一片黏腻。左腕处厚厚的纱布被汗水完全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传来一阵阵闷痛和令人烦躁的湿痒感。腰间那条属于柏闻屿的、宽厚的黑色皮带,此刻更是如同烧红的铁箍!粗糙的边缘被汗水浸湿后,紧紧勒着他过分纤细的腰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那坚硬的边缘都更深地硌进皮肉里,带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那紧缚感混合着手腕的刺痛和胸腔的憋闷,几乎让他窒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丢在滚烫铁板上的鱼,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徒劳地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水分和氧气。林静办公室里那场疾风暴雨般的训斥,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尤其是那句“看看柏闻屿同学!”和桌上那张印着冰冷签名的“完美”检讨书,更是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将他死死压在这片滚烫的炼狱里,动弹不得。
台上,基地领导和学校领导正襟危坐。主持人用激昂的语调介绍着:“……下面,有请本次军训学生代表,高一(1)班柏闻屿同学,上台发言!”
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热情。
初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抗拒的沉重,抬起了头。
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聚焦在主席台上那个正迈步走向话筒的身影。
柏闻屿。
深绿色的迷彩服在他身上熨帖得如同量身定制,宽肩窄腰,身姿挺拔如松。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而完美的轮廓。他步伐沉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如同精密仪器般毫无情绪波动的表情,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仪感。
他走到话筒前,站定。调整话筒高度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冰冷的优雅。整个操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仰慕、敬畏或单纯的期待。
“尊敬的各位领导、教官、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柏闻屿清冽、平稳、如同玉石敲击般毫无波澜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发言稿显然是精心准备的,逻辑清晰,措辞严谨,充满激情又不失稳重。他谈纪律,谈责任,谈磨砺意志,谈集体荣誉……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音符,精准地敲打在“正确”的鼓点上。
阳光刺眼。初衍眯着眼,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如同标杆般存在的少年。那平稳的声音,那完美的仪态,那毫无瑕疵的发言,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手腕的闷痛在灼热的空气中更加清晰。
腰间的皮带勒得他肋骨生疼。
汗水流进眼睛,带来酸涩的刺痛。
林静尖锐的对比犹在耳边。
口袋里那团被揉烂的、印着“柏闻屿”签名的检讨书,仿佛在无声地燃烧。
还有昨夜……那被强行换上的干净睡衣,那被重新整理过的纱布……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所有的感知和情绪,在这灼热的阳光下,在柏闻屿那完美无瑕的发言声中,被无限放大、扭曲、煎熬!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巨大荒谬、冰冷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恶心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被这阳光撕裂!被这皮带撕裂!被这完美的“榜样”撕裂!
他不能待在这里!
一秒钟都不能!
“……让我们以钢铁般的意志,迎接挑战,磨砺自我,不负青春,不负韶华!我的发言完毕,谢谢大家!”
柏闻屿冰冷而完美的发言终于结束。他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如同汹涌的浪潮。
就在这掌声达到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柏闻屿身上、等待他走下主席台的瞬间——
初衍猛地动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再顾忌队列的整齐,不再顾忌周围的目光,甚至不再顾忌手腕的剧痛!他猛地一弯腰,从前面两个同学之间的缝隙里,如同泥鳅般灵活地钻了出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深绿色的残影!
“衍哥?!” 旁边的陈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下意识地低呼一声。
初衍根本没理会!他冲出队列,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道离弦的箭,朝着操场最边缘、那片连接着营房和食堂、相对僻静的水泥通道狂奔而去!他的目标明确——操场侧后方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出口!
“卧槽!” 陈墨看着初衍决绝狂奔的背影,又看看周围同学惊愕的目光,再抬头看看台上刚刚结束发言、正被领导握手、目光似乎正扫过他们这片区域的柏闻屿……陈墨的大脑CPU瞬间过载!跑?还是不跑?留下肯定被林老师剥皮!跑?跟着衍哥疯?……
“妈的!等等我!” 陈墨一咬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学着初衍的样子,猛地一矮身,也狼狈地从队列里挤了出去,朝着初衍消失的方向拔腿狂奔!动作笨拙,差点撞到旁边的人,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
两人的突然“叛逃”,在整齐的方阵中如同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瞬间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惊愕地看着那两个狂奔而去的背影,窃窃私语起来。
“谁啊?”
“好像是1班的……”
“跑什么?”
“不知道啊……”
台上,刚刚结束发言、正与基地领导握手的柏闻屿,动作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如同精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台下那片小小的骚动源头——两个正不顾一切、朝着操场边缘狂奔而去的深绿色身影。
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单薄,踉跄,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柏闻屿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他看到了初衍奔跑时因为手腕疼痛而微微僵硬的左臂摆动,看到了他腰间那条在奔跑中晃动的、属于他自己的黑色皮带,也看到了他冲过操场边缘时,那在灼热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侧脸轮廓。
柏闻屿握着领导的手,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和挺拔的站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在他那深不见底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冰冷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里,翻涌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审视,一丝冰冷的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那决绝逃离的姿态所触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波澜?
初衍感觉肺部像要炸开!灼热的空气如同火焰灌入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手腕的剧痛和腰间的勒痕在狂奔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近的、如同救赎通道般的小出口!
快!再快一点!
终于,他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猛地冲出了那个狭窄的出口!
刺目的阳光被营房的阴影瞬间吞噬!一股相对阴凉、混合着食堂油烟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初衍脚步踉跄,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扑去,双手重重地撑在粗糙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摔倒。
“呼……呼……呼……”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角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后背。左腕处的纱布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闷痛感更加尖锐。腰间的皮带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被磨破皮的刺痛。
“衍……衍哥!你……你等等我啊!跑……跑那么快……投胎啊!” 陈墨也终于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红,汗水糊了一脸。
初衍没有理会陈墨的抱怨。他依旧撑着墙壁,低着头,湿漉漉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泄露着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混乱。
操场上,柏闻屿那冰冷完美的发言似乎已经彻底结束。掌声的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但更清晰的,是透过操场高音喇叭传来的、林静老师那明显带着怒火、正在寻找什么的、被扩音器扭曲了的声音:
“高一(1)班!初衍!陈墨!人呢?!给我出来!”
那声音如同追魂索命的咒语,穿透墙壁,狠狠砸在初衍的耳膜上!
初衍撑着墙壁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再次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
汗水顺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滴在下颌。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怒火、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他看着眼前这狭窄、肮脏、堆放着杂物、弥漫着油烟味的通道,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操场上那片灼热的炼狱和主席台上那个冰冷的“完美”身影。
林静的怒吼还在通过喇叭隐隐传来。
腰间的皮带勒得他生不如死。
手腕的伤口闷痛不休。
初衍的眼神,在极致的混乱和冰冷的愤怒中,猛地聚焦!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地钉在了自己腰间那条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色皮带上!
下一秒,在陈墨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初衍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毒蛇猛地昂起了头,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狠厉力道,狠狠地、粗暴地抓向了腰间的皮带扣!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弹开声,在寂静的通道里异常刺耳!
紧接着,是皮带被猛地抽出、甩落在地的沉闷声响!
那条属于柏闻屿的、宽厚的、如同枷锁般束缚了他一整天的黑色皮带,被他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般,狠狠地、决绝地扯了下来,扔在了脚下布满灰尘和油污的水泥地上!
束缚骤然消失。
腰间传来一阵被解放的、火辣辣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短暂而疯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
初衍依旧撑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的短发和衣领,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滴落。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那条象征着冰冷掌控的皮带,又投向通道入口外那片被阳光炙烤的操场方向,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点血腥气的弧度。
那笑容,冰冷,破碎,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的疯狂。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去他妈的完美!去他妈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