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宿敌作天作地 第17章 第十七章

春日午后，暖风拂过桃林，落英如绯雪纷扬。青石小径尽头，宋执砚唇边叼着根狗尾巴草，慢悠悠晃荡到一座飞檐翘角的楼阁附近。

那檐下悬着块沉香木匾，以遒劲笔法镌着“千秋阁”，檐角铜铃在清风中叮咚作响。

许是闲出了病，宋执砚饶有兴致地止步于阁楼前。少年摸了摸下巴，歪着脑袋道：“小兔子，千秋阁是什么地方？”

小兔子自他肩落到地上，跳上台阶，仰首望木匾：【宿主是书阁。】

闻言宋执砚双眸一亮，即刻吐掉草茎，连带声音都欢快起来：“这名字倒雅致。”

宋执砚正好闲得没事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上前推开楼阁的沉木门，尘灰在斜照中浮金般游弋，万卷竹简的肃穆气息扑面而来。

他抬脚踏入阁中。

阁内，静谧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檀香与旧纸的气息交织，高耸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投下长长阴影。日光透过雕花槅窗，在石板地上切割出暖金色的光斑。

宋执砚探头探脑地瞄了一眼，清了清喉咙，试探着问道：“有人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中荡出阵阵回音，唯有窗外燕鸟的啼鸣应答。

宋执砚见无人胆子大起来，哼着小曲儿悠闲地走到书柜前，仰起头望上去，密密麻麻的书籍整齐有序地堆放在上柜。

忽而这人开始装起来。双手背在后，抬头挺胸，慢步走在书柜边，扬起手，指尖掠过眼前一排排书脊，随手抽了几本。

宋执砚瞥了一眼，什么《孤城男修盖世》、《修界膳谱·孤城篇》、《八卦录·各大门派篇》、《修界历册》……名目五花八门，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书。

他怀里抱着这些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宋执砚笑嘻嘻地拿起一本《孤城男修盖世》。

对一旁的小兔子，自信地介绍起来：“你瞧瞧，如此霸气十足的书名，一定是讲某位男修的成长史。就非常适合我，我给你念念，你可听好了。”

小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上了胡萝卜，嘴忙得没空回答他，只是敷衍的点点头。

见此，宋执砚又清了清喉咙，打算当一回说书先生，翻开《孤城男修盖世》第一页。

宋执砚深吸一口气，长眉一拧，他学着萍燎镇说书人的腔调，掷地有声，抑扬顿挫：“论，修为如何暴增，你可知道？”

小兔子抱着胡萝卜摇摇头。

宋执砚续道：“诶，这个薛晨阳修士就给出了法子，他言出：以身探灵，隧内引法，身力不停，约莫一柱香，方可增修。然而需身净心净二人同行之举，还需进者自身灵力雄厚，方能修为大增。”

宋执砚似懂非懂地微微点头。不过探哪里的灵？在什么隧口引法？还要反复不停？这怎么没写明白啊。

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下一行字，续道：“注，此法仅两男修可行之。”

宋执砚顿了顿，小声自问：“为何只有男修可以？……嗯，这修法应当是偏耗力，知道男修体格较健壮特别适合修炼，嗯是这样罢。”

这样想着，他又抑扬顿挫道：“此乃双修之道。”

“嗯，双修……双。双修？？？！！！！”

闻言小兔子差点被噎死。宋执砚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怼眼看了一遍，上边赫然写着双修两大字。

宋执砚猛地又往后哗哗翻了几页，纸页上突兀地写着“龙阳双修之五十式”，他呆若木鸡，宋执砚本以为是什么正经修炼心得，谁知竟然是写如何双修增修的。

还是断袖！！！

一刹那宋执砚耳根唰地红了，手忙脚乱地再往后翻。

翻到几页绘得极其细致的龙阳春图，论这世间有何种姿势，没有想不到的，唯有一本书写不下的，上边都一一画出。旁边竟还有几大段令人面红耳赤的小字描述，从起头、力度使了几分、休息了多久、修了多长，全给写里面了。

小兔子终于缓过来，抬头望着满脸通红的宋执砚，轻轻出声喊了一句：【宿主……？】

“啪——”

宋执砚像捧了烫手山芋般猛然合上书，声音都变了调，羞耻地说：“这、什么男修盖世……”

他恍然大悟明白什么探灵，在什么隧内引法，难以启齿地说：“这分明是……龙阳春图册。”

小兔子跳上他肩，歪着小脑袋：【我看看。】

宋执砚轻敲了敲它的头，“小孩子不能看。”

小兔子：【……】

宋执砚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作者署名“天神山的一朵莲”，随后慌忙将书塞回架底，仿佛多拿一刻都会脏了手。

为了洗眼睛，宋执砚赶紧翻开《修界膳谱·孤城篇》，书中详细记载了孤城特色美食，甚至标注了一些美食的功效。

宋执砚连连点头称赞，扯起嘴角：“还是这个好，借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心情稍缓，视线落到另一本书上，宋执砚又好奇地拿起《八卦录·各大门派篇》。

翻开第一页，硕大标题闯入眼帘：“天阁长老有脚气，夜间甚有奇痒难忍竟用冰系法术冻脚。”

宋执砚：“……”

宋执砚呆滞片刻，不信邪地往后翻——

“清门断袖成风，掌门与长老不得不下令男弟子不得同寝而居。”； “泉清宗庆净长老声称此生不找道侣，实则因年少被一女修骗财骗心。”； “遥门贺掌门老来得子，真是可喜可贺啊，诶？贵子怎么不像掌门。”

“…………”

宋执砚嘴角抽搐：“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再瞥撰写作者，又是那个该死的“天神山的一朵莲”。

“这人真是神人……啥乱七八糟的破事都往书上写。”

他最后拿起一本《修界历册》，这回总归是正经书了吧。宋执砚随手一翻，五个墨字突兀地撞入眼中，他蹙眉喃喃地说：“绝罪生死塔……”

宋执砚正待细看，一只修长的手忽然轻拍他肩头。

宋执砚吓得一哆嗦，书册啪嗒落地。回头只见常仲长老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青衫如水，眉眼温润。

宋执砚连忙躬身：“师、师尊。”

常仲含笑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语气中带着试探：“你便是宋执砚？”

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常仲注视了些许时间，才对宋执砚说道：“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宋执砚愣了几秒，不解问他：“像谁？”

“一位故人。”

宋执砚轻轻地凝了一下眉，还想详细地问他，常仲却不再多言，转而问道：“来寻何书？”

宋执砚哪知道这个常仲转话题这般快，干笑一声，挠挠头，老实巴交地：“随便逛逛……”

闻言常仲从架上取下一本《静心悟道录》递给他：“此册于你现今修为有益。”说罢匆匆瞥了眼他才翩然离去，衣袂带起淡淡清香。

宋执砚垂下眼眸看着这本书轻挑眉，静心？这是变相地说他心不静呢？

最后宋执砚还是乖乖坐下翻阅，这一看便至月上中天。待宋执砚揉着酸涩的眼走出千秋阁，繁星已铺满夜幕。

晚风带着桃瓣掠过廊下，宋执砚忽然想起在不远处好像有一处温池，顺嘴一问：“小兔子，温池是不是在前头？”

【是，不过现在应该没什么人在了吧。】

宋执砚：“泡澡去，正好解乏。”他兴致勃勃地沿石径而行。

越近温池，空气越发湿润温暖，月满中天，四周渐起薄雾，桃树愈加密集，粉白落英铺了满径。

静安峰男女池以紫藤花墙相隔，倒也让宋执砚乐得憨笑几声，一个人泡那么大池子，他想想就乐开了花。宋执砚绕过一片嶙峋假山便往男池方向走，抬眼望去，隐隐约约可见前方池水氤氲在月色下。

忽地宋执砚刹住脚步——池中有人。

宋执砚鬼使神差地，带着小兔子躲进草丛。

透过疏朗草叶，只见那一人面对着宋执砚浸在池中，墨色长发如海藻般散浮水面，仅着一件已湿透的素白薄衫，紧贴在他那劲瘦的腰背，亦勾勒出流畅的肩线，他胸膛上的薄衣开了大半，几乎和没穿一样。

那人斜斜地倚靠池石，纤手撑住脑袋，一条曲起的膝盖露出水面，月光照见那人莹白肌肤上滚落的水珠，额前、脸颊好似黏着几缕碎发。他掌心托着一朵桃花，纤长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捻瓣而玩。

宋执砚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能感觉出，此人是个美男子。

他忍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那是谁？”

小兔子爪子半捂不捂着眼睛：【不知…但能在男池，应是弟子或长老？】

宋执砚：“废话。”

“到底谁啊大半夜泡澡...…”宋执砚小声嘀咕了一声。

【宿主我们像变态...…】

宋执砚反应过来，伸手挡住它的视线：“诶诶，小孩子不能看。”

他言完，再抬眸时就见水雾缭绕间，那人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宋执砚。

宋执砚屏住呼吸，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不知道为何有些慌张，池中那人到底是谁？

只见那人抬手将墨发拢至一侧，慢条斯理地褪下湿衣，停于窄腰处。

月光霎时照于他那一片玉白背脊，其上竟交错着十数道狰狞长血痕，有些结痂未落，有些尚渗着血丝，还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旧疤盘踞其间，宛如雪地上鞭笞出格外鲜艳的红梅花。

一处处竟看不见一处无痕之肤，他的脊背上开满了艳色红梅，却不是娇嫩美丽的。

宋执砚看见的一瞬间瞳孔骤缩，片刻他眉心皱在了一起，抿紧嘴唇，喉咙半天发不出一声话来。

温池热气氤氲，缭绕在那人周身，那些伤口显然是经年累月，反复撕裂又愈合，在完美如瓷的肌理上刻下残酷印记。

那人仰起头前胸靠在池边，纤手猛地抓在石头上，一点一点抓紧池石，指节发白，喉结在月光下滚动，他好像正在借温池缓解蚀骨疼痛。

水珠顺着他的伤痕蜿蜒而下，消失在涟漪圈圈荡漾的水波中。偶尔有几朵桃瓣飘飘悠悠地落下，贴在水面、沾在他发间、落在那微微颤抖地肩上，红白相映间竟有种破碎的美感。

如此瘦弱的后背挨了不知多少鞭，才能有那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宋执砚眉头越拧越深，喉咙里干涩又酸苦，他甚至不敢去看那人的身影。宋执砚不知道自己为何莫名的心酸，一寸一寸地酸涩蔓延在心头，宋执砚声音发紧：“宗门内……”

“谁会下如此狠手？”

言完他沉默了良久。宋执砚没了泡温池的想法，他屏住呼吸，一点点向后挪动。脚踩在落叶沙沙作响，宋执砚心跳如擂鼓，只盼着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宋执砚即将退入竹林时——

“咔嚓！”

一根枯枝在宋执砚足下断裂，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宋执砚浑身僵住，冷汗瞬间浸湿后背。

几乎同时，温池方向传来水声骤响，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来，直取他面门。宋执砚猛然狼狈地侧身翻滚在地，剑气擦着他的头上掠过，斩断他几缕发丝。

“完了完了...…要是被那人认出，以为我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明日传遍静安峰那就真完蛋了。”

宋执砚手忙脚乱地在怀中摸索，终于触到那个在萍燎镇集市上买来的极丑獠牙野猪面具。手忙脚乱地扣在脸上时，宋执砚还能闻到面具上残留的廉价颜料味。

桃花瓣纷扬落下，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月光透过花雨，照亮那个从水雾中一步步走来的清瘦身影。

墨色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单薄白衣松垮地系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入土，额前的水珠在那人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微弱的光痕，那人的唇色极淡。

当那张脸完完全全清晰时，宋执砚刹那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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