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永和宫踏出宫门后,楼序宁察觉手腕处的力道松了些,便趁势抽出被对方挽着的手腕。
“王爷怎知我在永和宫?”
“和风在街上看见你被高嬷嬷带走了。”谢炤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落在楼序宁脸上,语调不自觉放轻,“我母妃……没让你受委屈吧?”
楼序宁杏眸眼尾微动。
他是担心自己?所以才寻来。
“娘娘娘待我很好,王爷有位好母亲。”
她说到这,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的眼睑又垂下,方才还清明的杏眸里漫上层浅雾,掠过的忧伤,只那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转瞬即逝的失落却被谢炤精准扑捕抓,他勾唇一笑,“楼大人,今晚能不能赏脸同本王一块游花灯节?”
楼序宁闻言一怔,方才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七。
大邺早年间就有传说,每逢七月初七,织女会渡过天河,百鸟化鹊为桥,与牛郎相会。
后来这日子渐渐成了情人间的念想,在这里京城会取消宵禁,少男少女会在这天聚到望月桥下,和心上人共放花灯,对着流水立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约。
她回过神,语气冷硬如冰:“王爷邀臣赏花灯,怕是于理不合。”
谢炤倒无半分被拒的恼意,反倒笑意更深,厚着脸皮往继续道:“你我是陛下金口钦定的夫妻,夫妻同游赏花灯,何来不妥?”
“名分虽在,情意却无。”
楼序宁寸步不让,“花灯节是心悦之人为彼此祈愿的日子,臣与王爷不过是奉旨成婚。”
他们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宿敌,连多看对方一眼都觉碍眼,又哪来的情真意切。若非那道赐婚圣旨,她又何必与他牵扯。
“不过——”楼序宁话音稍顿,语气添了几分讥讽,“臣倒记得,上年花灯节王爷在玉笙楼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今日与其在臣这冷脸前耗着,不如去寻真正合心意的乐子。”
“…”谢炤笑容僵在唇角。
那王八蛋谢北衡又借着他的名头在玉笙楼搞什么名堂!
谢炤沉声咬牙解释,“萧王叔不准谢北衡进出花楼,他是借着本王的名号,才能在玉笙楼……寻欢作乐。”
萧王是庆阳帝的亲兄长,是帝辈里唯一留存的皇亲血脉。当年庆阳帝能稳坐大邺储君之位,萧王的助力居功至伟,这也让他在京城拥有了无人能及的地位。
只是萧王夫妇成婚多年始终无子,曾踏遍大邺每一座观音庙祈求,才终于盼来谢北衡。
作为晚来得子,谢北衡一出生就被册封为世子,养尊处优,后来他性子渐渐走偏,等萧王夫妇察觉不对时,他早已成了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萧王不愿独子就此沉沦,曾亲自登门,恳请楼序宁的师父点拨谢北衡。也正因如此,楼序宁得以与这位声名在外的谢世子短暂同门。
可谢北衡的顽劣远超预期,早已到了玩物丧志的境地,根本无心向学。直到一次,他不慎损毁了师父珍藏的数幅名贵古画,才被彻底逐出师门。
但这谢北衡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谁的话都不听就听谢炤的,从小到大跟着谢炤屁股后面跑。
怪不得两人一个德行,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楼序宁眉梢微挑,看向谢炤。见他神色肃然,不似作伪,便只淡淡应了声“嗯”。
“说起来,你怎会知晓此事?”谢炤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底骤然亮起光,“楼大人该不会是在背地里,偷偷留意本王吧?”
楼序宁心底嗤笑一声。
她先前怎就没发觉,这人除了游手好闲,竟还带着这般自大的毛病。
她语气毫无波澜,无情戳破:“上年花灯夜,‘齐王豪掷千金,邀头牌舞妓花若共度**’的事迹,举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谢炤心里默默发誓,今日过后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修理那毁他名声的谢北衡。
“若王爷无其他要事,恕臣无法从命陪王爷共游花灯节。”
话音落,楼序宁侧身便要绕过他离开。
“楼大人且慢。”谢炤两步便拦在楼序宁身前,将她去路堵得严实。
“此前西城,本王三番两次出手相助,楼大人难道都不肯卖本王一份人情吗?”
楼序宁眉心拧起,刚要开口辩驳,却被他截断话头。
“本王也知,你我先前有不少过节。可如今父皇赐婚已下,你我纵成不了恩爱夫妻,这表面的和睦总得出演几分吧?楼大人总不愿,让满京城的人看你我二人的笑话。”
话落,谢炤定定瞧着眼前的女子,等待她的回应。
她的乌发不似寻常少女那般,梳成精致发髻缀满金簪,反倒依男子样式,用浅色发冠将秀发束起,只几缕侥幸逃脱的碎发垂落在白皙小巧的耳旁。
她垂眸凝神,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显然是在细品他话里的分量。
沉默良久,她才缓缓抬眼,眼神清明而郑重,一字一句道:“臣若陪王爷游这花灯节,便算还清了上次西城相救的恩情。”
谢炤心中漫起的欣喜尚未来得及漾开,就被楼序宁下一句话硬生生截断。
“不过臣并不认同王爷后面的话。”
她语气平静,“我与王爷的婚事尚未择定吉日,最终是否能顺理成章,眼下还需考究。希望王爷不必在此事上多费心思,免得劳神伤身。”
“楼大人倒是公私分明,对差事还是人情都拎得清楚,本王着实佩服。”他话里带了点似褒似贬的轻挑,末了却收了情绪,干脆道,“既如此,酉时初,望月楼北侧,你我不见不散。”
*
楼序宁料到今日被宣贵妃传召入宫的事瞒不过老夫人,回府前已备好应付的说辞。
不想府中同往常一样安静,亦无人请她去慈安堂,看来李氏并没有将她入宫的事情告知府中。
不用端着规矩去慈安堂请安,楼序宁心头松快不少,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院子。
七月初已透着燥热,她在外待了一上午,后颈蒙着层薄汗,贴在脊背的内衫也黏得发紧。
沐浴过后,春雨如常双手捧着她常穿的衣物进来,是件月白男袍。
楼序宁素来少以女子裙衫见人,总觉那裙摆繁复,行动受限,不便处理日常事务,便特意让人做了几套男袍供平日穿用。
她正捧着湿发用玉梳慢慢理顺,目光掠过春雨手中的衣袍,最后落在了不远处木衣架上一件浅蓝色的荷花罗纱襦裙。
及笄那天,随着父母阵亡消息而来的,还有这一件母亲亲手织绣的生辰。
她一直将这件罗纱襦裙放在那作为思念父母的念想,至今未穿出去过一次。
“今日穿那件。”
春雨顺着楼序宁视线看去,看到了那件罗莎襦裙,脸上不禁掠过片刻诧异。
小姐历来碰都不碰这件衣服,偏偏选在今日花灯节穿,难不成……
她心头一喜,忙将手中的月白男袍放回柜中,又小心翼翼取下那襦裙,快步回到楼序宁身边。
帮楼序宁系好襦裙系带,春雨退后半步打量,目光落在镜中身影上,不由得拍手赞叹:“小姐真是好看,世人常说的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小姐恰恰好!”
“特别是小姐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婢子从未见过小姐这样好看的眼睛,还有小姐的鼻子,小巧挺立……”
楼序宁听着春雨不吝啬的马屁,指尖抵着唇角,忍俊不禁:“好了,快把我夸上天了。”
“这哪里是夸,婢子说的都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春雨收了声,却还撅着嘴辩解,话锋一转又好奇起来,“小姐今日打扮得这样用心,是要出门去?”
楼序宁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倒也不瞒她:“约了人。”
春雨一听真如自己所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伸手就去取梳妆台上的眉黛,“如此,若不画个漂亮妆容梳个好看的发髻岂不是可惜?”
楼序宁静静看着镜中自己许久不见的模样,应了声“好”。
眉笔轻扫过眉骨,春雨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心也逐渐平静,忍不住好奇自家小姐要去约会哪位男子,想来想去也觉得不可能是齐王。
欣喜之余,她有些担心,忐忑不安低声问道:“小姐今日去见心上人,若是被王爷知道,会不会被怪罪?”
春雨想了想,语气坚定补充道:“不过若真是小姐心尖上的人,婢子定当至死也守护着这个秘密。”
“又说傻话。”楼序宁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我既有婚约在身,怎会私下约见外男。”
默了默,她为了自证清白又道:“况且,我并无心上人。”
春雨握着眉笔的手一顿,眼睛倏地睁大:“小姐……您赴的是王爷的约?!”
楼序宁望着镜中映出的春雨惊惶模样,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袖口绣纹,喉间溢出一声轻浅的“嗯”,听不出情绪。
酉时初的钟声还未响起,天微微暗。
楼序宁已提前赴约,抵达望月楼北侧。
她想着自己该是先到的那一个,没承想抬眼便看见那人负手立在不远处。
目光穿过熙攘人群,她一眼锁定了那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男人身形高挑,挺拔如松,肩线利落没有半分赘余,立在人群里显得格外醒目,他微微垂首,额前碎发被晚风拂得轻动。
河面漂着上百盏花灯,烛火闪烁,明明暗暗倒映在男人清隽的脸庞上,勾勒出他优越明晰的下颌轮廓。
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顺势回看过来,见到来人的刹那,他嘴角扬起压抑不住的弧度,快步朝她而来。
注释:
文中“花灯节”:取自 七月七“乞巧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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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