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这天,盛澜一家三口回娘家。
“又不是第一次来,看这么入迷。”王成耀笑道。
当然不是盛澜想看。
“好久没回了嘛。”
小盛澜道:“原来十七年后的路长这样。”
“时代在飞速发展啊,话说我们在城里,你都没说繁华,怎么对村里的变化那么惊讶。”
“哎哟,鸽子笼谁愿意待。不过我觉得时代在发展,有人却把脑子落下了,以至于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
“……十三岁说话一道一道的。”
“你忘了,你十三岁就看完了四大名著还有初中其他必读经典,那可是借手电筒也要学习的人。”
王成耀道:“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盛澜摇头笑笑:“没有。”对后排的儿子说:“坐好,等下就要见到外公外婆开心吗?”
儿子玩着手机。
王成耀说:“妈妈问你话呢。”
他说:“开心。”
小盛澜说:“这儿子跟他爸简直一个德行。”
进门后我妈接过我手上的礼品,我俩一边做饭一边唠家常。
“小昊四岁了,闹腾吧?”
“可不是嘛,晚上至少起床两次给他盖被子。”
“男孩儿闹闹是好事儿,你弟小时候不也闹。”
“呵呵,是啊,小时候擦屁股都要我帮。”小盛澜接话。
她妈又说:“他也大了,准备再要个吗?”
盛澜摇摇头:“一个都养的艰难。”
“哎,是个伴儿啊。”
“够了,一个男孩就够了。”
盛澜其实很庆幸第一胎就是个男孩儿,躺在冰冷手术室里的无助,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甚至有时候会想很远,比如,希望儿媳妇第一胎也是男孩。
因为她不想多带孩子。
有时候盛澜觉得她跟小盛澜一点也不像,有时候又认可她说的,她俩就是一个人。
“妈,我弟彩礼这事,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我妈摆摆手,笑得一脸春意。
*
很快,盛澜就知道她妈笑容为什么这么灿烂了,而一场大战也随之爆发。
先是她弟开了他最新买的奥迪,脖子上挂了串小指粗的金链子,他夹着皮包,掂着步,像个暴发户一样走到我老公近前,递了根中华。
王成耀接过来点上,我弟也就着火点上,两人开始吞云吐雾。
奥迪车上,下了个不速之客。
她从未在胸腔内感到如此愤怒,仿佛整个血液都沸腾起来。
“十七年了,十七年了!老妖婆还没死!”小盛澜的尖叫包裹着炸裂的能量。
而同是她的盛澜,却快忘了她怎么这么愤怒。
“你疯了?”盛澜说。
“盛澜!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忘了老妖婆怎么对你的?你不是说过从此以后不再跟她一个桌吃饭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盛澜按着眉心:“你先别吵。”
家里大大小小都去接老太太了,她不得不跟着去。
老太太今年八十六了,但她身子硬朗,还耳聪目明,看到盛澜又“哼”了一声。
“哎哟,我的大孙子啊!”她笑嘻嘻地被她大孙子抱下车。
“我大孙子的车就是好,坐起来头不晕眼不花,不像别人,有几个臭钱连家都不回了,可是啊,风水轮流转,我们啊,不稀罕喽——”
“奶奶,您慢点,别碰着了。” 盛澜抬眼看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应该是她弟的女朋友。她路过盛澜的时候撞了一下,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
一行人隔开了盛澜和王成耀,他脸黑得已经不能看了,盛澜想拍拍他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他肩膀一别,她拍了空。
“你弟在哪儿发的财啊,要他还钱啊。”他甩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灭。
接着也往回走,儿子也跟他走了,表情也很不好。
无人与我同行,小盛澜还在咆哮:“啊啊啊!祸害遗千年。”
盛澜觉得她好像有点记起来以前的事了。
进屋后,盛澜拿出给老妖婆,不对,是给奶奶买的礼品,满脸笑容给她。
小盛澜还在咆哮:“啊啊,还脑白金,早知道给她的我恨不得买百草枯!”
老妖婆看了一眼,嗤笑道:“我不稀罕,我大孙给我买的都是上好的保健品,我不吃这便宜货。”
“妈的,不吃喂狗。”
*
盛澜愣住了。
全桌人都愣住了,因为这句话,真真切切出自盛澜之口。
她也真真切切体会了十三岁的她对老妖婆的憎恶程度,因为这一次十三岁的她突破三十岁的她意识的压制,接管了她的身体。
她爸大怒:“说什么胡话呢你!”一个耳刮子随即呼过来。
“爸!”小盛澜大喝:“我都三十岁了,你还要当着我丈夫孩子的面打我吗!”
“就因为当你丈夫孩子的面,我才要管教你,免得说出去还以为我老盛家不会管教姑娘。”
“放屁!”她啐了一口:“你管过我吗!”
“六岁那年,妈肚子里的老三刚流产的时候,有个道士过来说要带我走你还记得吗?”
盛澜看到所有的知情人表情同时变了。
然而她不会停,或者说小盛澜不会停。
“就因为他说我命硬,克家中男丁,那老妖婆哭着喊着要我走,我就想问问你们,你们真看不出那个老流氓是个江湖骗子吗!”
“要不是我哭的声音太大,抱着老树不撒手,村里人报信给村长,我早就有命给人糟蹋没命回来了。”
盛澜妈红着眼圈:“这多少年的陈年往事了,而且事情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严重,可太严重了……”
对于盛澜而言,这已经二十多年,连命案可能都过了追诉期,但对于小盛澜而言,仅仅过了七年。
盛澜记不得当时怎么孤苦无依的样子,只记得很久很久她都陷在被送走的阴影中,也永远忘不了妈妈裹着头巾靠在床上,一遍遍叮嘱她要懂事。
可老妖婆天生是个尖酸刻薄的人。
所以她才那么喜欢看书,那么爱学习,她眼神明亮,坚信一定要逃出这片地狱,等长大后,她一定不要跟老妖婆一起吃饭。
可是她要怎么解释给十三岁的她听呢?现实生活不是靠决心成事的。
“好了,”盛澜轻声劝小盛澜,“别说了,还要过小年夜呢。”
“我偏要说!”她又大声吼给所有人听:“盛澜!盛澜!盛澜!”咬牙切齿。
“我这名字是怎么来的?是‘男’!‘男人’的‘男’!只是因为你们nl不分上错了户口,而意义也不是让我胜过男人,只是我恰好姓‘盛’罢了。说实话,你们每次叫我名字的时候,我都觉得恶心!”
“够了!”我爸大吼:“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把你的委屈上报到□□好不好!啊!”
盛澜弟也喝道:“姐,你少说两句吧,奶奶都被你气成什么样儿了。”
“闭嘴,我还没说你呢!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自小到大我给你贴补了多少,啊!连彩礼钱都要借!你有什么资格发言。”
“钱我她妈今天就还你,你以后……”
“不孝女!不孝女啊!我早说送她走,你们都不听。”
盛澜一看,那位老妖婆果然抽抽了,大口喘气倒不忘骂人。
乱了,全乱了。
盛澜妈都不知道该安慰谁,“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吧!盛澜啊,你最近是不是工作不顺心。今天是小年,咱们乐呵呵吃饭不行吗?”
“吃个屁!”她爸夺了汤勺就要砸我脑袋,盛澜一个闪躲,双手一抬,把桌掀了。
“都别吃!“
*
闹剧以救护车的到来而告终。
她弟对她彻底失望,说奶奶和爸爸医药费他付,等他周转资金还了钱,他们就不用联系了。
一家三口踏上了回程的路,小盛澜激动过度,上车就睡了。
回到家,王成耀一根接一根抽烟,盛澜则默默坐在沙发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从中午就没好好吃饭,但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甚至小昊都弄得泡面吃。
盛澜看到了王成耀眼中的犹豫,不解,愤怒,她之前甚至还看到过歉疚,心虚,然而今天的害怕是第一次见到的。
盛澜毫不怀疑他觉得她有精神病。
是啊,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割裂呢?生活所迫吗?
可别忘了,盛澜有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家庭。唯一的可能就是,盛澜本身有病。
“钱的事你盯着点你弟,虽然不好说,可我觉得他手上的钱不对劲,早收回来早安心,再有,”他看了盛澜一眼,似乎抖了下:“今天我跟小昊出去住,你先冷静冷静。”
“不用了。”盛澜起身回屋子:“我出去住吧,两天后回来。”
王成耀吸了口烟,“也行,孩子也吓到了。”
等盛澜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了一句:“那什么,过两天带你去逛街,好好散散心。”
她木然点了点头。
腊月的天冷得刺骨,最后她走到了个她也不知道的地方,办了入住。
睡吧,睡着就好了。
*
一觉醒来,确实觉得身心舒畅了。
连小盛澜都说看到三十岁有这么畅快的一天,她觉得来值了。
盛澜和王成耀昨天就开始放年假,她中午点了个外卖,好好吃了顿。
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家了,她不知道自家宝贝儿子会吓成啥样。
然而她回去的时候,他们并不在,只有一盆堆着没洗的衣服。
确实叹气,都是活儿啊。
熟练地掏口袋,泡衣服——“咦。”
小盛澜道:“这是什么?”
盛澜想她应该猜得到,一展开,果然是张购物小票,价值“49999”的钻石项链。
“你丈夫,还有这么大手笔的时候?”
盛澜笑了。
小盛澜也感觉到她的情绪,沉默着。
心从两年前第一个有香水的夜晚就开始痛了,现在是麻木。
晾衣服的时候,她透过阳台看到幸福的一家三口——她丈夫,儿子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大人们牵着小孩一跳一跳的,很温馨。
她抱着自己坐下来:“不公平,不公平,王成耀那样的男人怎么还有人要啊!”
小盛澜早已泣不成声:“我们怎么那么惨啊!”
*
再次强调,王成耀确实是个普通男人。
她们是老乡,又考到同城的大学,不过盛澜是一本,他是二本,偏偏两校靠得很近,盛澜直呼缘分。
他成绩不好,长相也不出众,但是嘴很甜,追一个人的话更是嘴抹了蜜一样。
毕业后,盛澜就跟他交往了。她觉得又是缘分。
他的嘴甜在业务方面得到了体现,毕业几年,已经做成了好几个大单,凑够首付在这座小城买了这套房,如今贷款也还得七七八八了。
而当时的盛澜也不得不跟他回到这儿。小城市讲人脉,看关系,她嘴不如他甜,自然混的不如他好。
盛澜空洞地留着眼泪,好久呢,都好久没有想起胜过他的那段时光了。当然,她从事的职业也不是大学的专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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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盛澜说。
“你不当场捉奸?”
“想什么呢?”她拢了拢身上的大衣,面无表情:“日子还是要过的。”
*
面对不忠的婚姻关系,失败的女人不管老公,专找小三。还有一种更失败的,如盛澜,都不找,找另一个妈,婆婆。
她觉得她婆婆是个精明市侩的女人。
跟她说明原委后,她先是狠狠骂了她儿子一番,而后劝盛澜说,男人都是这副德行,他爸也是,说两人还有孩子云云。
给小盛澜气得火冒三丈,直说:“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到最后扯到盛澜妈了:“你忍心看到你妈为你俩的事操心吗?”
她呼出一口浊气,有点拍掌大笑的冲动。
她想起,她和他的结合,她妈当居首功。
大学四年,盛澜根本不认识王成耀,她忙着课业,忙着实习,忙着学英语,要不是妈妈那通生命垂危的电话,她会走上相亲之路吗?若是她如小盛澜一般心狠,她会同意王成耀的追求吗?
“盛澜啊,你可想清楚,我家成耀可是当上“总”了,离婚了也有大把的女人要,你不行,你一个中年妇女,还离过婚的,谁要啊?我是看在你是我孙子的妈才说这么多的。你好好想想。”
*
北风嚎叫,冷得盛澜裹紧大衣。
妙啊妙啊,一切都太妙了。
仿佛上天看着她拼命挣扎偷着笑还不够,还要逼着最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她来亲眼目睹这份“惨”。
这段时间里盛澜记起来许多十三岁的事,她有时候会看言情小说,对里面狂拽酷霸帅的男主简直充满了无限向往。
所以盛澜觉得很对不起小盛澜,不仅没有款待,还让她在来的第一个小时内就破灭了所有幻想。
“对不起。”她说。
小盛澜泪水决堤:“盛澜啊盛澜,你怎么混到这步田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真正心疼你的人吗?”
“可能,没有了。”
可是小盛澜啊,我又何尝没有争取过,我拼命努力学习,早六晚十一,结果也才是堪堪上了大学,我拼命读英语,撇脚的口音还是改不掉,我更新简历,许多人还是一眼都刷掉,我能怎么办呢?我想往前走,可拽着我的是我妈啊!
如果不是我妈让找的村支书,我在六岁那年被带走了。
而你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是我和王成耀相亲前才知道的。
*
盛澜手机上有王成耀的定位,她准备去找他,内心祈祷他最好是在做对不起自己的事,这样就可以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最大程度唤起他的愧疚。
王成耀再如何,他们也是家人。
小盛澜一直说:“不可以离婚吗?”
她摇摇头。
“盛澜,我总觉得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可实际上,就如我们对老妖婆的恨一样,都是注定的。”
小盛澜不说话,在最后的五十米,她一直哭。
盛澜在一扇门前站定,冷静地,克制地打开了门。
“谁啊?”
王成耀慌忙穿衣以及那女人慌忙盖被子的情形,列为她此生见过的最丑陋的一幕,没有之一。
盛澜以为自己能理智地为她争取合理的利益及维护她们的婚姻,可所有的一切,都在开门的那一刻,化为:“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
和王成耀打官司很费劲,她家的那一堆事也很耗心力。
然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她找不到小盛澜了。
于是她又敲响了那位心理医生的门。
他看了病历,推了推眼镜,皱眉道:“盛女士,你确定你口中十三岁的你真的存在过?”
“啊?”她愣了愣,于是也开始思考。
“哈,没事,我只是随口问一句。”他笑道:“有件好事是,你的抑郁改善了不少,继续努力啊。”
盛澜道了谢,踏上由余晖铺满的金色大道,谢谢你啊,小盛澜。
她眼含热泪,对自己说:“我是说,谢谢我自己。”
*
打官司费劲在于财产分割的问题,王成耀愣说盛澜对家里没有一点贡献,可法官不会听信他一面之词。
她的儿子执意跟他,要那位漂亮阿姨,她也无话可说。
她弟真干了坏事,诈骗,涉及重大金额,可能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他那位小女朋友果断踹人跑路。
老妖婆得知消息的那天蹬腿,盛澜爸也一蹶不振,她妈成天红着眼跟她打电话……
盛澜一律拉黑。
连那个破主管,盛澜反手把骚扰的证据发给他老婆,还留了一份匿名发公司群里。至于他们猜不猜得出是她,就不关一个离职员工的事儿了。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阳光格外好,心情格外美丽,甚至忽略了“前至亲之人”的咒骂,笑得格外灿烂。
她要开始新的生命历程,即便后续还要扯皮,摸爬滚打,满身泥泞……不对,后续她先养只流浪猫吧,如果小猫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