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半块碎银住间上房都算阔绰,他倒好,花起银子来跟往河里丢石子似的。
掌柜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满脸堆笑,一把拢过银子,生怕慢了一刻:“好嘞!贵客里面请!两间天字上房即刻备好!”
魏明嘀咕道:“你一个人,睡得了两间房吗?”
斐厌眼风都懒得扫过去:“需要你个废物操心?”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沈恪身上,语气里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多出一间,大人若是不住,空着也是空着,岂非浪费?”
沈恪静默片刻,只回了两个字:“不必。”
斐厌闻言,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气息几乎拂过沈恪耳畔:“好啊……古有将军与士卒同衣共食,风雪同帐。大人这般见外,”他语气蓦地一沉,无甚暖意,“倒显得我多事了。”
话音未落,“咚”的一声闷响,又是一锭足量的银子砸在柜上,震得台面微颤。
“三间上房。”
掌柜是何等精明,立刻会意,忙不迭地将魏明那几枚铜钱推了回去,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小店规矩,银钱既收,概不退还。这铜钱您收好,房间自然是给几位贵客备齐了。”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要么领了斐厌这份情,要么,就出去睡大街。
魏明气得又开始嚷嚷。
沈恪揉了揉额角,只觉有些头疼。
恰在此时,那股熟悉的奇异冷香忽然浓重了几分。
他目光一凝,落在斐厌腕间。
素白的内衫袖口,正有殷红缓缓渗出,泅开一小片刺目的湿痕。
“够了。”沈恪拦住欲要争辩的魏明,“不必再争。”
沈恪伸手,从掌柜手中接过那三把钥匙。掌柜这才如蒙大赦,高声呼来店小二,领着客人前往房间。
三间房里,唯有沈恪与斐厌的房间紧邻。
斐厌的房间正在楼梯口第一间。他向店小二简短吩咐了句“送热水来”,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入,木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合拢。
沈恪在原地静立片刻,目光掠过那扇紧闭的房门,这才转身,随着店小二走向自己的房间。
魏明没回房,反而跟了进来,急道:“大人,您看他这……我们要是顺了他的意,往后岂不都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沈恪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倒了杯水,却掏不出上供的香。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壶身,最终只是揉了揉额角,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是魏明从未见过的疲惫。
“……你先回房休息。”
魏明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看着沈恪的神色,最终只讷讷道:“……是,那大人您好好休息。”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带上了门。
屋内终于只剩沈恪一人。
万籁俱寂中,隔壁淅淅沥沥的水声透墙而来,仿佛响在耳边。
斐厌又在沐浴了。
这个念头一起,沈恪心头莫名泛起一阵烦躁与失落,好像那没血没肉的心房又敲了空响。他索性起身推门,想到廊下透口气。
刚站到楼道口的阴影里,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那几个小修士压低的交谈声。
方才一直盯着斐厌的那个少年修士语带轻蔑:“我要是他,早就自我了断了。这般苟活,岂不是平白遭罪?”
沈恪的脚步,在阴影中微微一顿。
他身旁一个声线清亮的小修士连忙低声劝道:“景明,你别这样说……”
被唤作景明的少年尚未接话,另一个嗓音低沉的修士便抢白道:“反正师父不在,说说又何妨?当年之事,山门内外谁人不知?”他顿了顿,带着好奇,“不过……方才楼下那人,长得可真像啊……”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景明冷哼一声,面色陡然阴沉。
其他几个小修士见状,立即噤声。
清亮声线的修士忙打圆场,岔开话题:“罢了罢了,陈年旧事提它作甚?还是说说我们此次试炼的任务要紧。”
沈恪心下了然。
仙门试炼是各门弟子必经的历练,二十多年前还是五年一次,之后不知为何,改成了两年一次,或驱邪捉妖,或寻访奇珍,难度越高,胜算越大。
如今修仙界以四大世家为尊,但眼前这几个小修士,服饰并非其中任何一家的核心纹样,应当只是附属小家族的子弟,出来历练,以求扬名。
“都说这地方闹鬼,可我们转悠半天,半个鬼影都没见着。”清亮声线的修士嘀咕道,语气有些沮丧。
低沉嗓音的修士接话:“这儿可是阴曹司的本宅。那位鬼君前些年遭厉鬼挑衅,折了颜面,如今在他的地界上,哪还有鬼怪敢作祟?”
“那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景明冷笑:“他说没有便没有?那鬼君本就是个草包……”
“慎言!”清亮声线的修士急忙打断,“那位毕竟是一方鬼神,绝非我等能议论的。”
众修士沉默片刻,又换了话题。
“我倒觉得这地方……确实有些古怪。”一个声线温和、一直沉默的小修士低声开口,他显得有些不安,“你们没发现吗?不止掌柜病气缠身,那店小二也面色青白,行动迟缓。我们来时路上见过的那些乡民,也大多精神萎靡,脸上笼着一层……像是死气的东西。”
沈恪闻言,心下微动。这小修士观察入微,算是有几分天赋。
正在此时,楼梯口那扇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斐厌披着半湿的墨发立在门内,刚沐浴完,他只随意披了件外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左腕间那道新鲜的伤口未曾处理,在素白衣袖的映衬下,红得愈发惊心刺目。
沈恪一时愣神,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那道红痕上。
斐厌若有所觉,挑眉望来。
沈恪骤然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别开视线,重新望向那群小道士,仿佛方才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不一会,身后便传来不依不饶的脚步声。
衣料摩挲,带着一股沐浴后湿润的水汽与愈发清晰的冷香。沈恪无奈,只得回头——斐厌站在他身后不足三尺之地,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似乎在说,这下你总不能还当看不见我吧。
这些日子的相处,哪怕此刻他不开口说话,沈恪都能预知一二他说话的语调和内容。
斐厌却不这么说了,反而压低声音:“原来大人也喜欢听墙角。”
沈恪颈侧线条微微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斐厌话音未落,同时又靠近了些,那股熟悉的奇异冷香便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侵占沈恪周遭的空气。
两个成年男子在这逼仄的廊下偷听小辈议论已是不妥,此刻更是近得几乎衣袂相贴。
沈恪下意识想退,可身侧已是墙壁,再无退路。若他后退,以斐厌那乖张的性子,定然会得寸进尺地欺近。他最终只是指节无意识地擦过不争锋,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模样,低声警告:“……别动。”
这本是心烦意乱下随口一句制止,没曾想,斐厌竟真的身形一顿,没再靠近。
沈恪:“……”
他疑惑地瞥了斐厌一眼,心下愈发觉得此人难以揣度。敛住心神,正准备继续聆听——
可话未入耳,自己没忍住先开了口:“为何不包扎伤口?”
斐厌反问:“为什么要包?”
沈恪蹙眉:“你的伤口很深。”
“这是包扎的理由?”
沈恪道:“伤口深,便不容易痊愈。”
斐厌顿了顿,道:“大人是鬼差,也会担心他人死活?”
沈恪下意识道:“天道轮回,生死自然。”
斐厌轻笑:“所以,是不关心?”
这问题诛心。沈恪是判官司司长,于公该关心所有人的死活,可他方才的问法,是建立在这一层身份上?
沈恪喉结一滚,没再开口。
恰在此时,楼下声音清亮的小修士道:“人生病很正常,但这么多人都显出病容,就绝非寻常了!”
“莫非是中了什么邪咒?”
“咒?波及如此之广,得是何等法力?我看,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么说的话……等等!别春……”声音低沉的修士骤然拔高音调,指着那名最为瘦小的同伴,“这壶茶你方才是不是喝过了?!”
话音一落。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几人,瞬间集体僵住。随即,如同炸开的蜂窝,齐刷刷扑向那名唤“别春”的同伴。
“你小子能不能管住嘴!”景明动作最快,一把抓住别春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去抬他的腿,声音里是满是惊怒,“你要是死在这,我怎么和师父们交代!”
声音清亮的小修士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别说了,先帮他把东西吐出来……”
别春像只被翻了面的小鸡崽,蹬着腿,在一片混乱中挤出微弱的呜咽:“没、没喝……我真没喝……呕……”
他这分辩被淹没了几次,终于被身旁一人听清,那少年立刻高声叫道:“他说他没喝!快把人放下!”
几双手闻声一松,别春“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可是刚刚我分明见着你给自己倒了一杯……”始作俑者还在喃喃。
别春带着哭腔哼唧道:“我真没喝!刚要喝……就、就看见茶汤底下沉着一条黑黢黢的虫!”
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众少年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讪讪。最后还是声音清亮的小修士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安排:“呃……没喝就好。明日还有正事,时辰不早了,三三一组,先去休息吧。”
说罢,几个少年散开。
眼见那几个小修士将要走上楼梯,楼道口较窄,只能容纳两人并行。
沈恪下意识想要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