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木莘扶稳风车,另一只手摆弄镜头,一个望远镜,一个瞄准镜。
租界没修洋楼前,隋府最高处也是宁城最高处——东厢房顶小钟楼,是二姨娘最得宠几年替她修的。这里呆过不少人,石灰墙上有暗红抓痕。
风车测风向用,镜头盯其他院。
最近每晚,隋木莘都会来钟楼过夜。有时能睡个好觉,有时候不能。大多时候他不会做梦,但也有时候他梦见隋和光,说我爱你,然后就被梦中一耳光扇醒。
今天的耳光来得更早些,也更痛。
隋翊惊奇地看向拦路狗,再看隋和光——什么都看不出。隋木莘刚走近,还没说话,脸就被扇到一边。
隋和光简洁道:“滚开。”
从隋和光说“今晚就走”起,隋翊就处在莫名其妙和警惕中,现在闯出一个隋木莘,看见这人挨巴掌,隋翊莫名其妙抖了下。
更莫名其妙了:扇的又不是他,抖什么?
还有这两人怎么回事,以前不还兄弟情深?
情深……隋翊忽然想起半年前,他把隋和光堵在卧房,被隋木莘撞见,那时候隋木莘也像今天一样,举了枪。
那时候隋翊以为他对玉霜有情。现在回想,是那时候,隋木莘就确定玉霜身体中是谁了?
隋翊心中升腾出一股怨恨。那为什么不早提醒他?
早知道身份,他恶心还来不及,怎么会把自己玩进去!
恶心。
这对亲兄弟都恶心。
隋木莘枪口不动,正对隋翊的头,隋翊说:“三哥,你开枪。”
隋木莘略作沉吟,“现在子弹很贵,我不想浪费——劳驾,让开。”
隋翊嘴角抽动:“那就找你大哥要啊,他不是什么都给你?”恶劣地牵出旁人:“小娘——他若是要你,猜我大哥给不给?”
隋翊的人就在府外,隋木莘现在还不开枪,那就是怂包一个。半年前隋翊把小娘逼上床,隋木莘不也只是旁观?
隋木莘:“假山后边安了炸弹,爆破直径约十米——不能一起留,就一起死。”
隋和光终于发话:“我前天说过什么,记不记得?”
隋木莘说:“……嗯。”
隋翊被枪顶着,沉着脸听他们闲话。
想听更多,但这二位打哑迷似的,都不说了。
两天前夜里,隋和光丢开隋木莘的花,要了一支烟。
他将烟点在隋木莘手背,问,痛不痛。隋木莘回,痛。隋和光又问,有没有苦衷,隋木莘说没有。
怕不怕死?隋木莘说,怕。
烟燃完,隋和光说:你记住,不是快死了,你别再来见我。
隋木莘没食言,他准备好同归于尽,就来见隋和光了。
隋和光说:“现在我觉得,哪怕死,你我也不必再见。”语气中挥之不去的厌烦,甚至是……厌恶。
隋木莘被那厌恶定在原地。
再回神是因为剧痛。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然后,跪倒——飞出的小刀扎入他的腿。隋翊听腻这场哑谜戏,偷袭动手。
隋木莘被一记手刀劈晕。是隋和光的手。
隋和光选在此时出府,不是因为隋翊打动了他,也不是信任,而是意外——隋翊觉察他身份,竟没有立刻杀他。
阴差干涉凡人有限制,否则玉霜下秘药带他走那天,没必要让隋木莘追出来拦。
一路潜行,呼吸压着呼吸,心跳数着心跳,隋翊总是走在略后的位置,隋和光总觉后背发凉,转回去,隋翊就若无其事,朝他抿唇无辜地笑。
刚出府门,隋和光停步。
隋翊问:“你不走了?”
隋和光说:“走不了了。”
玉霜在府外埋伏许久,清理完隋翊的眼线,至此,终于等到要见的人。
他知道隋翊回府祭祖,没想到隋翊敢带人走。
在得知隋和光的身份后。
玉霜神色相当之温和,尽管指甲里的血还没擦干净,他说:“四少爷,铁路股份你是不要了?”
隋翊:“要啊。”然后真松开了隋和光,作势放人走。
隋和光迟疑片刻,往玉霜的方向走去。
肩膀却被身后的隋翊握住。
隋和光见玉霜神色一变,反手格挡,隋翊不想他出手这样狠,神色一狞,凭手掌硬接。
“测试一下。”耳后飘来模糊的沉笑。“看他对你,到底是……”
“你——”
头发被猛然拽住,隋和光吃痛,张口欲骂,隋翊就在这空当吻了上来。隋和光当即下咬,隋翊明显是痛的,然而神色中还有痛快。
他紧抱住隋和光,到胸腔发闷、窒息。
这个吻……啃咬不过几秒。
隋翊轻飘飘松开,还礼貌地摆出让行的姿态。
只有玉霜看见,隋翊朝自己彬彬有礼地,露出一个沾着血的、扭曲的……胜利者的笑。
尽管谁都没赢。
隋翊朝玉霜说:“这次合作很愉快,我走了,不用送——!”
一声枪响摄人,打在隋翊脚边。
隋翊说:“今晚我不出城,明天,直军就会杀进宁城。”
玉霜一枪打在隋翊肩膀上。
隋翊有点意外,但心里又冒出“果然”,从发现玉霜杀了他带的人后,他就意识到合作要崩。剧痛下隋翊毫无恐惧,大笑道:“不是恨隋家人,看看你这疯样子!哈哈——!”
玉霜居然敢爱隋和光!
隋翊说:“你一定会死。”
玉霜:“父亲发病的原因查出来了,药丸里掺了过量吗啡,隋翊,西药公司那边,是你全程跟进的。”
意思是隋翊往药里加了东西。
都是争斗的借口,隋翊这次回府没带几个人,本想玩一回就走,误打误撞带上隋和光,最后,玉霜的枪总算给他打醒了。
隋和光不再看被打手围住的隋翊,径直走向玉霜。
隋翊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打。”
东院花房中,仆从踌躇,不敢上前,隋翊笑呵呵的:“都过来啊。”
——大少爷以四少爷“不思进取德行,反修邪门歪道”为由,动了家法。
棍棒落下,隋翊没有躲,也没喊痛。思绪飘远了,到了多年前某夜——南风馆外,他像狗一样被牵回去。
隋和光,他五年不见的大哥,就在府中等着。
一只皮鞋踩住他右手——这只手不写字,只晓得花钱,玩女人……没用的东西,是不是?力道愈重,到他痛得昏厥。
他仇恨地想:所以你当年,为什么要走?
这一次隋翊全程很清醒,他长大了,身体更健壮,撑得住打。他听见棍棒破空声,听见仆从低语,听见风撕扯树枝,听见自己的心跳,唯独听不见座上二人的声音。
他看见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里。仆从谄媚喊着先生夫人。
两道背影,交叠在一起,雾里看花般模糊。隋翊这才眨下眼——是血糊住了睫毛。蓄不住的血珠子滚落,隋翊嘶声笑起来,笑到情愫爱恨消散,到下人开始怕,原本烂泥一样的四少,才若无其事地爬起来。
他早就习惯了挨打,知道怎样护住内脏,怎样看起来更惨。
隋翊离开隋府的时候很平静。下人来汇报时有些恐慌,“四少心里怕是憋着气……”
玉霜脸上无波无澜,说:“下去吧。”
“你今天做过了。”全部人走,隋和光说。
玉霜似无其事,不提隋翊:“晚上有人灌我酒,累死了。”
他是应酬中途赶回的。
隋和光冷不防说:“我还不知道,你跟隋翊的交情这样深。”
玉霜也冷不防问:“你是怎么看我的。”
隋和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玉霜问:“我勾引过你爹、你弟弟,也勾引过你,有没有过一刻,你觉得我是个贱人?”
隋和光眯了眯眼,很快想明白——八成是一群人喝大了,逮着别人家事添油加醋,不免聊到了谁娶了姨娘,谁玩了戏子,又去了窑子……男人凑一起,能说什么干净话?
隋和光敷衍:“世人各犯各的贱,这样讲,谁不是贱人。”
兴许是喝了酒,玉霜很夸张地笑了,肩膀都在耸动,笑着笑着他伸手,逼近隋和光。
在咬痕未消的唇珠上方停住。
玉霜笑说:“贱人里有家伙送了几瓶好酒,陪我喝?”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移开。
隋和光预感,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有什么东西就再回不了头。
他直视玉霜,接过酒杯。“就这一次了,玉霜。”
玉霜不知听没听懂,捧着酒杯,笑盈盈应道:“好。”
隋和光酒量一般,玉霜进他的身体后也没改善,端方的脸很快见酡红。半年来隋和光已逐渐适应这种视角,可偶尔,还是心惊肉跳。
房内全是奢靡酒气,空瓶掉到地上,价值上万的地毯连个响都听不到。
酒后吐真心般,玉霜说:“我觉得没意思,争来争去,算来算去,没意思。”
他说剿匪是笔黑账,政府与驻军养寇自重,好向中央要军费。前两天演过火,打死了某户少东家,又拿着尸体,讹了千八百,讹得老头宴会上就开始哭,某军官觉得吵,一子弹换来永远的清静。
又说赈灾粮奇怪地进了黑市,某家医院说药品不够要涨价,拿着补贴去进医疗器械,进的是毛瑟,铁路修到哪里哪里就要“茶水费”,不给,就请修路的喝尿。
玉霜:“现在的钱赚起来硌手。”
隋和光嚼下一口酒。“你不还是赚了。”
玉霜:“不赚了,你和我去南方,不管这堆烂事,好不好。”
他说得专注,不自觉倾身压来,又恰到好处留有安全距离。
玉霜说:“我知道南方有好去处,沪城十里洋场,苏杭江南水色,便是西南,也有群峰壁立千嶂叠翠……还有革命军,风评不错,如果你想,那就光明正大地资助。”
口齿清晰,不像醉酒。
隋和光神情淡漠如常,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下颌比方才紧绷了些许,像是将某种情绪锁在了喉间。
他没料到玉霜能收手。
可惜玉霜说完后太紧张,没有捕捉到这波澜。在他看来,隋和光是无动于衷:“沪城的冬天湿冷,我不喜欢。”
玉霜:“北方风沙太凶,压人。”
隋和光:“我是吃着沙子和柳絮,在这儿长大的。”
玉霜:“你跟我说实话。”
“我从来不想跟你说假话。”隋和光说。“你说的地方我都去过,猜我为什么回来?”
玉霜语速更快:“隋靖正已经废了!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不配你我再恨,随便用药毒死他就是,你又何必留……”
“我回来宁城,因为我是个懦夫。”隋和光道。“这些年,我出去太远了。落叶归根,我情愿死在我的来处。”
玉霜:“……我不信。”
“你忘了,我也姓隋。”
玉霜没有从他反应中读出丝毫伪饰,也对,隋和光有什么必要哄他?失神间尝到锈味,原来齿颊闭太紧,出血了。
他听明白了。
隋和光,毕竟也是隋家人。他们可以互相恨、斗、算计,到死,但永远是一家人。
永远跟他玉霜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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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