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过,接下来都不太平。
十一月,南方军秘密翻越秦岭,与北部驻军对峙三日,战争一触即发。
十二月,沪城报纸传出讯息——要打仗,股票要跌了!南方许多人捏着汗,咬牙撤出了钱。不久,李家银行主动来协商,提前要回贷款。
将视线移向北方——冬日酷寒,谁能想到革命军年都不过了,杀到异乡来?
北平哗然。
李崇正是壮年,很有野心,战事提前意味着他很大可能呆不到半年,要么调回北平,要么赶往前线。
也意味着,他在宁城的一切部署都会加快,包括掌控驻军,也包括——带走隋和光。
十二月底,隋和光同玉霜又起争执。
起因很简单——李师长扫干净城外土匪,回来就办庆功宴,发帖邀请隋家。四张贴子,两张给大少和老爷,另两张是给“隋夫人”和四姨娘,直接寄到府上。
玉霜没拦得住。
但他在假山边堵住了隋和光,直言李崇不怀好意,隋和光不为所动,玉霜沉着脸,夺下请帖,直接撕了。
隋和光跟玉霜话不投机,就要离开假山。
后颈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握住,鼻间流入一阵香——安神香。
玉霜的嗓音跟手一样,发凉,说的内容却像孩子赌气:“你跟李崇玩什么……那是你们的事,别拿我的身体乱玩。”
隋和光多冷静一个人,现在简直要气笑,可大脑不由他掌控。昏迷前隋和光仰头,只见到玉霜紧抿的唇,冷淡,因为阴影的缘故,又显出阴郁。
玉霜现在习惯了躯壳,抱人进假山,一步步走得沉稳。
假山连接暗道,没有灯源。
玉霜从未同人说过,进隋府前,他做过一个梦——梦中场景正是隋府假山边。
他被按在石壁上,制服他的人是隋翊,在远处,还有一双冷淡旁观的眼睛。
梦中他哽咽着,求人救他。
隋翊笑问,你是在求我大哥吗?——他不会救你的。
玉霜像一尾鱼,在案板上被解剖。太阳很亮,晃得玉霜睁不开眼,梦境之后的内容都模糊了,他只记得,远处的人走近。
玉霜朝前伸手。
但男人错开他,说,别闹太大。
这个梦,玉霜连做了许多天。
现实一一应验梦境,只是场景从假山变成花园。初见时隋和光果然是无动于衷,连日被梦境困扰,玉霜不能不生厌烦。
不由得生恨。
走完这段黑暗,玉霜到了卧房,他把隋和光放在床榻上,揽住男人肩膀,将头伏下。
玉霜早发觉,他的情感与旁人不太一样——跳江的爹,惨死的娘,还有几年后被他设计、赌场自杀的继父,他都记不清了,只有恨还留在心中,格外分明。
戏班的班主信佛,说,九情一想,你天生缺那一想。
思想才向上升,可凡是动真情没有不流眼泪的,眼泪是往下的,所以纯情就要下堕阿鼻地狱。
师父又说,也好,你唱出戏中人情,就放过了戏外的自己。
离得这样近,足够玉霜看清隋和光眼皮的颤动。
他藏身他的皮囊,可是处处不同。
不知为何玉霜确定,如果隋和光跟人再换一次身体,只凭眼神,玉霜就能认出他。
凭算计,他没有一次赢过这个人。
只能凭真情。
真情何必论输赢。
颧骨轻碰颧骨,血肉紧贴血肉。玉霜想,隋和光,虽然你不知道我恨你,但是现在起……我不恨你了。
*
隋和光再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里,四周飘着安神香的气味,已经是傍晚了。
被问及玉霜的行踪,侍从老实答:“主子去见大兵了,没有见女人,也没有不三不四的男人。”
隋和光听见喇叭声:“外面有车来?”
亲信不料他这样敏锐。“是,李家来人,还想接您去宴会……等等,您不能去!”
隋和光一掌敲晕了对方,去正厅迎客。
他有预感,来者不善。
南方股市萧条后,李家银行生怕本金没了,提前要回贷款,李崇没法拿来要挟,军费上两家也还有合作。
李崇现在杀上隋府,是有了其他倚仗?
李家来人是李崇在军队的护卫。
护卫递来一封信,说是司令亲笔写的,诚邀您赴宴。隋和光懒得听鬼话,当面拆开信。
不过几行字,隋和光唇角的弧度逐渐放平。
——隋木莘今早出城,被驻军扣住了,理由是“勾结南方奸细”。
三月过去,隋木莘几乎没在府内出现,说辞是“开办书坊”,隋和光被李崇和玉霜缠着,也没工夫管他。
就这样出了事。
隋和光明白,李崇在请君入瓮。
“司令说,木莘牵涉不深,可以是犯了错,也可以是,”护卫压低嗓音,“犯罪。叛国,要杀头的罪。”
“贵府的老爷大少还在宴会上,喝多了些,今晚想必是不回的。”
“司令说,他在老地方等您,只一晚上。”
大门边停着一辆轿车,隋和光压低帽檐,坐进去,观察四周,副座没有人,只有司机在车上。
“发车吧。”隋和光说,手中已经握紧了枪——司机气息不对,像是昏过去了。
前后方车门同时被人打开,隋和光指头在扳机边徘徊,后车门开,他枪口轻抬。
旋即落下。
隋和光:“……你不在宴会喝酒,回来做什么?”
冬季天黑得很快,外边有人支手电,显得更为冷清瘆人,玉霜半张脸隐没黑暗中,隋和光只看见他笑了笑:“是,我回来做什么呢?”
他出声这一刻,隋和光才闻见很浓的甜味——像红酒香和蜂蜜的混合。
玉霜抓紧车门,用力一拉,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回响,昭示他心情实在很一般。
*
一柱香前。
李家公馆,酒过三巡,众人推杯换盏。只有玉霜假意饮酒,注意到李崇离开得太久了。
隋李两家的亲密是登过报的,不远处,隋老爷春风得意,正被众人簇拥。玉霜身边也是围一群人,都在观察他脸色,准备上前敬酒。
有几人玉霜从未见过,他起身,换一处交际,那几人互相对视,也跟了上来。
玉霜扶额,赔罪不胜酒力,准备提前走了。李家侍从立马上前,恭敬说“夜深风冷,已经备好了房间,还备有解酒汤与暖炉,请您休息”。
竟是不让客人离开。
玉霜不露声色,同侍从进了房间,假装喝下对方递的汤,床上静候片刻。
不多时,房门开了。
侍从竟然没走,隔着门轻声回“吃了药,刚睡”,他走到床边,要查探玉霜的情况,就被一掌敲晕。
玉霜与这人互换衣服,赶回隋府,就见门口停有李家的车。一场恶战,玉霜占了主场优势,把李家人全制服了。
他在旁边的巷子耐心等。
能猜到李家是来接谁。
玉霜想,如果隋和光没出来,今天就当无事发生。
*
隋和光没想到,换魂几个月,玉霜不仅适应了身体,还把偷袭练得炉火纯青。
葡萄发酵后糜烂的甜萦绕鼻间,隋和光被压在车后座,还要被人俯视着审问——“你就这样确定,李崇不会翻脸?”
隋和光放下枪,放弃否认,说:“李崇不算贪心的人。”
“那是从前。”玉霜喝了酒,似乎醉了,又似乎完全没醉,吐字放缓,然而很是清晰:“你知道吗,沪城有过一个军官,懂戏,好脾气,还会收养流浪狗,人前都是忧国忧民的姿态……有天他看上了一个戏子,被拒绝了,就放狗去咬。”
“他养狗是因为有用,忧国是有所图,好脾气是为遮掩锋芒。不到图穷匕见,谁都觉得对方是好友,是知己。”
隋和光很觉疑惑:“我们与李崇不是交易?”
“只论现在,一物平一物,他要隋府的钱,你要驻军的势,但商不如军,天平这端轻了,需要我去压。”
隋和光面容如同一汪静谭,说话间喉结滚动,蹭到抵住他脖颈的指腹。
玉霜一顿,但没收回手。“只是这样?”
隋和光轻咳几下,“你是喝了多少……开门,我下去透风。”
后颈又被握住了,隋和光拧车门的手停下,他转不回身体,因为被玉霜一手摁着,额头贴上冰凉的车窗玻璃。
隋和光知道他心中有气,不反抗。
决定栽培玉霜后,隋和光待这小子一直很宽容。
不久前玉霜刚给了他一个惊喜:照做空的思路,玉霜用通兑券赚了十来万。
——驻军使者死后,三十万通兑券的合同却还在。但“十大洋一通兑券”纯属放屁,是使者故意恶心隋家,官价是一银十券,最初流通还不错。
使者死后,玉霜拿着合同,找政府借来三百万通兑券,附加月息两分,转而将通兑券便宜卖掉,很快收回银元。
通兑券越发越多,越发越不值钱,到十二月,黑市中叫价到一比两百!玉霜当即出手,买回三百万通兑券,加利息还给政府,还是赚了十多万大洋。
这给了玉霜与李师叫板的权力。
玉霜:“隋木莘未必是被驻军截住,否则照李崇的性子,该拎着人来找你——真假都不确认,你就要找过去?”
隋和光说:“玉霜,那是我的兄弟。”
那视线很沉静,念出的名字却让玉霜觉得古怪、陌生,他感到一阵奇异的悲伤,好像身体某部分也随之坠落。
“刚才说的戏子就是我。”玉霜忽而道。
也是一个冬天,元宵节,军官请他府上一叙。狗追撵的吼声很凶,被撕破的棉袍往里灌冷风,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练过武,打赢了狗,从狗洞逃走了。所幸,军官来戏院找麻烦时遇到了刺客,但戏班是不能留南方了,这才逃到华北。
玉霜活了二十年,只有恨的人,难得遇上一个不恨的,他不知道怎样应对。“每次看到李崇我都恶心。”玉霜的声音低而平稳。“他要钱,我给;他有兵,我跪,可他太贪心,还想要人……为什么?凭什么?”
他重申,咬住了怒吼,低声道:“我不会给!”
隋和光平和道:“但我不是一样物品,不需要你‘不给’。”
玉霜沉默了。
“是我太自以为是,自以为我有责任护住你。”玉霜一笑。“但你还是隋和光。”
隋和光抬手,这次成功推开了车门,他一扶帽檐。“不,我们都变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隋和光准备离开,手臂传来拉拽感——玉霜竟然从后抱住了他。
隋和光一时错愕。他们亲过,剑拔弩张抱过,躺过一张床,但一个纯粹的拥抱……还没有过前例。这个拥抱并不亲密,比虚搂也只近一些,可进可退。
“无论怎样,我带你回来。”
不及揣摩,玉霜已收手。隋和光摇了下头,可还有酒香挥之不去。走了一路,这甜腻的酒气终于散开,隋和光到了“老地方”。
——郊外一处军方营地。
也是八年前,他和李崇互相开枪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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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