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双眼死死盯着应瑶的马车,似要把几人生吞活剥。
应瑶环顾周围,这里地处偏僻,并没有前边街道上那般巡逻的衙役,便连路过的百姓都甚少,偶尔有两个人,见到此等阵仗,都远远看到就绕路跑了。
这个地方狭窄隐蔽,却又是从药铺回府的必经之路,这些人在此埋伏,很难不令她怀疑,是早就设计好的。
原来黄婉情,在这儿等着她。原以为她是个仁孝之人,想不到竟用祖母做幌子来骗她,当真是“孝”。
“林娘子,你们在里头坐稳了。”
何盛拉紧了手中的缰绳,他不能让林娘子出任何事,大不了他就冲过去,这些人还敢挡车不成。
意识到何盛准备做什么,应瑶心下一沉。
真冲过去,他们躲开了还好,若是他们硬挡,无论是受伤还是出了人命,传出去都将在流民中引起轰动,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无牵无挂的人,最是不要命。
况且,他们是灾难中失去家园的可怜人,或者已是艰难,纵有一时激愤,也应当以安抚为先。
“何大哥,让我来吧。”
她的语气沉静、坚定,待她掀开车帘,缓缓下了马车,对何盛轻声道:“何大哥,你放心。”
那些流民见她衣着不俗,环佩玎珰,想起自己几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顿时更加愤恨。
他们面容干瘦,十几双眼却如夜中幽幽的饿狼。
应瑶深吸两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用尽量清晰的声音喊道:“各位,我知道你们的不易之处,现在库银吃紧,请大家再耐心等一等,到时会给大家找地方安顿。”
“你知道个屁,你们这种生在福窝窝里的人,会懂我们的苦?若是会懂,好意思在家中享清福吗?”说话的这人约摸着三十多岁,言语间,对应瑶等人尽是鄙夷,他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星子,“呸!我看就别跟这些人啰嗦,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看不如直接将她绑了去,问那黄知府要赎金!”
那些流民被他的言语煽动,几人一对视,便要上前。
何盛“啪”的一下拔出佩剑。
流民们火气更旺了,其中一人骂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应瑶轻轻推了把那把剑的手臂,何盛虽十分不愿,仍是将剑收了回去。
“大家请听我说,其实我和你们一样,原本都是从南边逃过来的难民。我知道大家从前都是本本分分,好好过日子的百姓,因为洪水才沦落到这个地步,并非有意如此。我也知道,大家一路逃过来,几乎九死一生。”
“原本在城外我也和大家一样,后来被一位好心的公子所救,才住进了知府府邸。那位公子宅心仁厚,待我回去与他说,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些流民自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打动,他们无数次去官府闹过,也得到过无数次承诺,却没有一次兑现。
“信你?我们是九死一生过来的,但能信你这话的,早在路上就死了。”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棍子,除为首处一名老者,仍在静静看着,缄默不语。
这样的情形,不出应瑶所料。
她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倒出,又转头看向何盛,“何大哥,可否将你身上的银子借我?”
何盛立刻将身上的银子给她。
“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们可以拿去先买些吃食。”
流民接过她递来的银子,在手中掂了掂。
“我身上还有些饰品,应当值些银子,待我去当铺将这些东西当掉,再买些粮食给你们。”
说完,她卸下身上的钗环首饰。
当铺就在不远处,那些流民却不敢轻易放她离开。
“就这点银子,想打发谁?万一你趁机跑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应瑶道:“我的马车就在这里,况且,我一介女流,也跑不了多远。”
那人还想阻拦,那名沉默的老者却开口了:“算了,我看她也不像什么奸恶之人,让她去吧。”
那人冷哼一声,头向一旁撇去。
那老者似乎在几人中威望极高,应瑶也不再耽搁,立即向当铺跑去。
她的首饰不算十分名贵,却也是真金白银,那当铺掌柜见她模样十分着急,压了压价格,最后到手,不过当了五十两白银。
待到去买粮食的时候,她更是傻了眼,几个月的时间,粮食价格涨得飞快,比之前高出数倍。
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匆匆买完了米。又请粮油店的老板帮她把米送出来。
那些流民见到饱满的大米,脸色好了许多,却还是不肯放她离开。
自他们去府衙闹过几回事之后,黄家的女眷行事十分小心,他们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这些米虽然不少,但若是分给灾民,一人也分不到多少。
应瑶道:“我知你们仍然有所顾虑,但请你们放心,明日起,我定会在府衙东侧的街道旁,为大家搭棚施粥。”
众人都沉默了,虽然知道她人似乎不坏,却无人敢打这个保票,他们不约而同看向了那老者。
那老者眼睛里没了起初的凌厉,却始终未发一语。
车厢内,青杏攥紧了衣角。
那老者的声音,她听着十分熟悉。
她与爷爷一同逃难来了许州,一直相依为命,可到了这里后,她在人群中与爷爷走散了,又被人牙子卖到了府衙里。
而方才说话的那个老者,声音像极了她的爷爷!
可刚刚林娘子走时嘱咐过她和春桃,外面很危险,不可以出去。
青杏知道,林娘子是在保护她,但现在林娘子很为难,为难她的很可能是自己的爷爷!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在缝隙里偷偷瞄了一眼。
那人正是她的爷爷!
周围气氛到了冰点,应瑶飞快思索着,怎样才能说服他们。这时,马车中忽然探出了个脑袋。
“爷爷,娘子她……不是个坏人……”
应瑶一转头,便看见青杏眼泪汪汪看着为首的那名老者。
老者见到青杏,亦是热泪盈眶。
青杏跳下马车,朝老者扑了过去,“爷爷,我被卖到了府衙中,伺候林娘子,她待我极好,定会说话算话的……”
青杏是个闷性子,却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相反,她心里什么都清楚,林娘子真心待她和春桃,她如何能不知呢?
“好、好!”老者连连答应。
自青杏走丢后,老者找遍全城,都不见孙女踪迹,此刻见她平安,激动万分。
其他流民见状,也不再为难应瑶,往旁边列开,给马车留出一条能通过的道来。
应瑶福身道:“多谢各位信任,林柔定不会让各位失望。”
就在此时,流民中的一人,却突然冲了上来。
应瑶万万没想到这人会在此时发难,不由一惊。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刃闪过,直直冲着她的脸来了!
那人手中竟是一把匕首!
是想毁了她的容貌!
“铛”一声脆响,何盛手中利剑骤然出鞘,寒芒一闪,将那人手中的匕首击飞在地。
见事情败露,那人逃向那狭窄的巷子,不见踪影。
众人皆一惊。
流民之中,竟有人带有匕首,这样的兵器,这般锋利,锻造工艺多出于军中,寻常百姓如何能有,何况是流民?
何盛道:“林娘子,你没事吧!”
“我无妨。”
二人皆心知肚明,今日这一难,是被人特意安排的,而且此人心机颇深,且在流民中亦有内应。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若是有心挑唆,那暴乱的发生,几乎是必然的。
要尽快将此事告知世子爷才是。
“林娘子,这里不宜久留,咱们快些回去吧。”
“好。”应瑶点点头,转而看向青杏,“那青杏你……”
顿了顿,那老者拱手对应瑶道:“这位娘子,青杏既然已经伺候你了,便让她留在你身边吧。”
“爷爷……”
青杏还想说些什么,在老者眼神示意下,噤了声。
应瑶知道,他这是在为青杏打算。
有个好归处,总比做流民强。
应瑶安慰道:“日后搭棚施粥,还要靠你和春桃多帮帮我呢,还会常见到的。”
青杏含着泪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老者推上了马车。
……
府衙中,沈容湛得到消息,心中一惊。
这黄家的人当真是大胆,明知他与林娘子关系匪浅,竟还敢如此光明正大,在他头上动土。
他见识过林娘子的聪慧,仍是忍不住担心了起来。
“备马。”
一行人骑上马,在许州的街道上疾驰着。哒哒的马蹄声此刻令沈容湛焦躁,总希望跑得快些、更快些。
终于,他看到女子卸掉钗环,乌黑色长发在风中飘荡着,狼狈与凌乱中,她的那双眼显得更加坚定,整个人不染纤尘。
那双一向沉着的眼,恢复了平静。
看来,是他的担心多余了。
待人群为她列开时,他挥了挥马鞭,转身离开。
应瑶等人上了马车,风吹开车帘一角。应瑶瞥见那策马的身影,十分眼熟。她正想看个清楚,车帘又复落下。
她挑开车帘的一角再去看时,那人影已经不见。地面上,唯余骏马奔跑过的痕迹,以及被带动着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