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是一个穿着深蓝色道袍的中年人。
他蓄着一把长胡须,身量中等模样偏正,打眼看去,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
此时他正摸着花白的胡须低吟: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喇耶...”
白楠闻言嘴角忍不住抽动,这神棍...
再扭头见许昕听得一脸认真,顿时一阵无语。
她偷偷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大悲咒》,是佛经。”
见他还没反应过来,又贴得近了点继续解释:“他穿着道袍,却念佛经,肯定是假道士,真神棍!”
或许是明白过来后有些尴尬,许昕面色不自然的离远了点。
白楠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一阵着急。
这人一看就是骗钱的,估计跟宗爷的死没什么关联。
“贫道已参透天机,但天机不可泄露。”
他甩了下拂尘。
白楠此时看他,已带着他就是骗子的心态,所以对他说的话完全不信。
“那我们怎样才能知道?”
许昕这笨蛋居然上当了!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骗子下一句话必提钱!
“天机一旦泄露,寿命必定遭损,不过念你们诚心,贫道有一法可行。”
他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等着他们继续发问。
“什么方法?”许昕果然上钩。
白楠两眼一闭,等他骗钱。
骗子:“黄金辟邪,只需准备五枚金锭,便可泄露一丝天机,善哉善哉。”
这人道不道、佛不佛的,白楠直接听不下去了。
她拉住许昕胳膊,就要带他离开。
这些事都因李老抠的死而起。
只要她先找李家人问清楚他的具体死因,再结合尸体和体检报告,就能查出他的死,究竟跟怪力乱神有没有关系。
听这骗子在这瞎说,简直是浪费时间!
“慢着!”
他突然睁大双眼,视线牢牢锁在白楠身上。
白楠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他瞪圆的眼睛。
只见黝黑的眼珠占了他眼睛的三分之二,只余一点眼白透着青色,看上去十分诡异。
“不对劲...”
他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黑沉沉的眼球自上至下,扫了她全身。
白楠被他黝黑的眼珠一盯,手脚顿时不听使唤的定在原地,拉着许昕的手,也逐渐变冷。
许昕也意识到不对,试图拉她离开,却发现两人始终站在原地,身体一动不能动。
这人竟不是骗子!
这么一想,白楠反而没那么怕了。
或许她和白狄的事,他还真能解决。
“你...身上为何有两个魂?”道长说。
两个魂?什么意思?不应该是什么‘灵肉分离’吗?
她昨天特意搜过,说是这种现象叫什么‘灵肉分离’、‘神魂互换’。
“不对,这两个魂都不是你的!”
道长突然大喝一声,紧接着双眼紧闭,嘴里不停念经。
这几句经白楠听不懂,反正不是佛家的。
她和许昕犹如被透明屏障牢牢罩住,除了眼睛,全身没有任何地方能动。
两人只能用眼神传递消息,她问许昕怎么办,他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道长终于睁开眼。
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透明屏障也随之消散了,白楠立刻拉着他遁远。
“你来,我可助你。”
白楠被单独留下了。
“不用金锭了?”
“假的收费,谓之心安。真的却可遇不可求,自当予之免费,才是积攒功德。”
这老道还怪有职业操守。
“你坐在这蒲团之上,然后闭眼冥想。”
冥想?白楠盘腿坐下,随后按电视剧里的修仙人般,闭眼、打坐、掐诀。
“啪!”
“别随便掐诀。”老道一巴掌打掉她的手:“什么都不用想,介于沉睡前的状态。”
白楠依照指令行事。
随后整个空间陷入异常静谧的氛围。
时间慢慢流逝,白楠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一吸一呼间仿佛随时会沉睡下去。
而就在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手脚也开始变软后,道长行动了。
自白楠打坐开始,他口中便一直念着经,手中的拂尘也时不时挥舞几下。
此时拂尘被他挥舞的更加大力,动作也越来越夸张,可白楠却像丝毫不受影响般,呼吸越来越平缓。
直到她明显感觉到一股强风朝自己袭来,身体下意识想躲,却发现自己已调动不了身体了。
她像个脱离□□的魂,轻飘飘的浮在空中了。
身体越来越轻,直至最后一丝连接也断了。
她彻底成了一个游魂,眼中的世界也变得扭曲混沌起来,灰色是这个世界的主色调,而她却是莹黄色的。
她下意识在周围寻找起道长和许昕,却发现灰色世界并不能任她随意穿行。
她绕过一些深黑色的空洞,这些像是黑洞一般的地方让她望而生畏。
不知飘了多久,她终于见到第二个莹黄色,比她的颜色亮,色块大。
她迅速飘了过去,谁知刚准备接触,脑中突然一片清凉。
“啊啊啊啊————”
道长?白楠瞬间清醒过来,魂归□□,睁开双眼。
眼前一幕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
道长被自己的拂尘绞颈而死,七窍皆流血不止。
整个空间都是刺眼的红,腥臭的铁锈味刺入鼻腔,浓稠的血液正汩汩流淌。
蒲团上也满是猩红的鲜血,大量汇聚在她身下。
她茫然抬手,拂过泛痒的脸颊。
视野里,苍白的手指上几滴鲜血缓缓滑落...
“啊啊啊啊————”
警车来得很快,为首的络腮胡茬男人,指挥属下拉了很长的警戒线。
将整个白家庭院,包括远处的墓地,统统涵盖。
“未成年?”络腮胡抽着烟问。
“嗯,一个当事人十七岁,其余两个十五岁。”
“把小燕叫来。”
“是,老大!”
警察一来,就把所有无关人员统统赶了出去。
如今灵堂里只有白楠、白陆和许昕,当然还有已经死亡的道长和白宗。
李老抠的棺材也在两具尸体旁边。
“你们好,我是市刑侦大队技术顾问王燕,你们可以叫我小燕姐。”
一个看上去十分温柔的女性走到三人面前蹲下,语气和善的打着招呼。
“你们谁是白陆?可以先跟我来一下吗?”
还沉浸在爷爷离世的悲痛中的白陆,最先被带走。
接着是许昕,最后是白楠。
“你好,我能简单问几个问题吗?”
小燕姐拉着她在院中的石椅坐下,期间很温柔的拉着她的手。
“白宗死亡时,你在哪里?”
“...墓碑旁。”
“黄奇死亡时,你在哪里?”
“...在、在他身旁...”
提到道长死亡,白楠控制不住开始发抖,那个场景简直是噩梦。
“还记得两个事件分别发生的时间吗?”
白楠点点头,将时间一一告知。
“白狄,能否把最真实的感受告诉小燕姐?我保证不说出去。”
她握着她的手,眼睛紧紧盯着白楠。
其实白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面色有多苍白,她全身打着冷颤,说话时嘴唇都在发抖。
眼神非常空洞,就连回答问题时都好似在发呆。
这是PTSD创伤应激障碍的其中一种表现,如果不加以干涉,会对后续正常生活产生较大阻碍。
“血...到处都是红色的血......”
她缓缓开口,脑中持续闪过一大段猩红片段,整个空间都被鲜血染红了。
“他、他让我闭、闭眼...等我再睁睁开就、就看见...”
“红色的血,到处都是,他...死了,流了很多血...”
“我我我身上也...全是、是血...很多...”
白楠断断续续的叙述着当时的场景,虽然表达的很不通畅,但倾听者通过这些零碎的文字,还是能轻而易举的推导出当时的案发经过。
小燕姐搂住白楠,轻声安慰了许久,她的情绪才逐渐平稳下来。
“老大,他不太对。”
小燕姐回到络腮胡身边,说话时视线牢牢锁在白楠身上。
此时白楠已回到灵堂,随意寻了个蒲团坐下,神情透着麻木,似乎还没回过神。
“说说。”
“记忆太精准,感受太有逻辑,还有他的情绪...”王燕试图用更为精准的词来形容这个感受:
“太...标准了。”
“你是说,他在演戏?”
王燕灵光一闪:“对!老大你太神了,就是演戏。”
“感觉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他的一切表现都在为当前的角色服务。”
两人的对话并没被人听到。
可白楠就是有种直觉,他们在讨论她,讨论她刚才的表演。
是的,表演。
她尽力将自己完全代入十七岁的白楠了,可她还是做不到。
二十七岁的白楠在睁开眼的一瞬,便已替换了那个脆弱、胆小的十七岁白楠。
十七岁白楠的情绪很好捕捉,两人共用一段记忆,一个大脑,行事表达的逻辑自然也完全一致。
可她,毕竟早就经历过这段回忆了,十年时间,也早已磨平痛苦的棱角。
她是个冷静的大人,就算尽力模仿少不更事的脆弱少年,也像是披着一层皮的演员。
不过,就算他们对此有所怀疑,也不会影响这起案件的最终审判。
因为事实不可更改,真相无法掩埋。
白宗和黄奇,一个意外,一个自杀。
这就是当年的结案判决。
“白狄,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许昕来到她身边,撂下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
白楠跟在他身后,两人来到灵堂一角。厚重的帷幕能很好的遮挡住他们的身影。
负责看管他们的警察瞥了一眼老大,见老大没说什么,便也没阻止。
“你不是她。”
“什么?”
“你不是白楠。”
“你在说什么啊许昕,我不是白楠还能是谁?”
“你也不是白狄,你究竟是谁?”
许昕皱紧眉头,冷酷的神情下是一丝隐怒。
“我当然是白楠了!你到底——”
“闭嘴!”
许昕凑到她面前,压着火咬牙切齿的说:“你根本没有当白楠的自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表演的天衣无缝,认为我们都会被你耍的团团转?”
他弯下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近到鼻尖相贴,对方瞳孔里的红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是白楠,那她此时的心跳就不会如此剧烈。”
他缓缓掐上她的脖子,手慢慢收紧。
白楠能清晰感受到脖子上的血管被强硬阻断,心脏跳动变得更加有力。
“我听不懂...咳咳咳,你在...说什么...”
慢慢的,她从呼吸困难变得喘不上气,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想吐。
“你听好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似在亲吻,纤长的睫毛在眨眼时碰触,温暖的鼻息在呼吸间交融。
“现在的白楠,还不喜欢我。”
他的话,让白楠如遭雷击,本就急促的呼吸更加凌乱,血管经受的压迫也愈发强力。
“嗬嗬嗬...”
喉骨仿佛被压断了,她只能发出苟延残喘的粗气。
她渐渐意识到,
许昕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如果自己再不开口,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死这个‘喜欢他’的白楠。
为什么?明明我们是一个人!
甚至,我才是爱你的那个!而她,是把你推开,造成我们分开十年的凶手!
为什么?!!!
她拼命挣扎,想大喊着解释一切,可他自始至终都用非常冷漠地眼神盯着她。
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看着她,仿佛她的爱一文不值,多么的垃圾!
他甚至不愿意再听到她的声音,如铁钳一样的手禁锢着她的喉骨,像要碾碎她的喉骨般,
碾碎她的尊严,
碾碎她的爱...
我放弃,许昕。
她任由十七岁白楠的意识盖过自己,将身体彻底交了出去。
“许、昕...”
许昕看着熟悉的眼神,猛地松开手。
他一把抱住她,“白楠,你回来了。”
白楠听见他声音里的哭腔,再也控制不住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看到了一切。
那个教唆她杀了白狄的自己,那个时不时带着阴冷气息的自己,那个...
十年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