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姐,宝姐姐,好多人在唤。
宝姑娘含着笑,一个又一个地应。她走过桃花红、李花白、杏花黄,晨间的早露弄响了森森的竹林。小路幽静,曲折着蔓延向园子深处。她跟着小路走,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早莺啼鸣,闹醒了初发绿意的柳絮,柳絮纷纷扬扬,宝姑娘满眼都是不走动的柳难得放飞的任性。沁芳亭外又来了蝴蝶,一只两只,按约光顾此地的春景。应该扑上去的,看能不能抓住半点虚影。但宝姑娘没有动,只是看着两只蝴蝶交缠又飞开,消失在花香里。她看见风的痕迹了———由蝴蝶的翅膀划过,显出不可描摹的脚。是放风筝的时候了,宝姑娘这样想着,绕了绕手头的线,却没有动作。
紧接着是蝉鸣,一声两声的蝉鸣。一开始听不真切,但几日光景,便分清是现实不是梦境。亭子压水,与岸边的树离得最近。宝姑娘忘了此地是否种有梧桐,但她遇见了传说中只栖梧桐的生灵。日头热烈起来,亭子里却不曾裹挟半分燥热。宝姑娘看着水上的荷,粉的娇嫩,白的雅洁,想象自己坐在一只游船里。她笑了笑,还穿着那旧夹袄。
该吃螃蟹了,宝姑娘给自己煮了一壶酒。该变色的叶子通通变了色,金黄中偶尔夹带一两天绯红。菊花一盆一盆地开,怪力抻开长而纤细的花瓣。偶尔一场霜,只须臾便万物萧瑟。残菊伴着残荷,后者收了华盖,前者仍傲立枝头。天边飞过南去的鸟,影子投在长长的水里。没必要太不舍,宝姑娘自顾自对鸟说,来年总要归来。
来年来了,伴着一只未被折去的梅,伴着远处响起的鞭炮声。宝姑娘还在写诗,孜孜不怠地写诗,她的面前放着写有各种花名的小木牌,她在为这些木牌写不同的句子。盘算好了,元宵那天,她要把这些小诗全系在灯笼上,随着一烛火一晃一晃的,即使烛流出泪来也坏不去性质。园子里来了一场大雪,染白了亭子,也染白了她的头发。宝姑娘放了笔,抬起头来,满面皱纹。
原来宝姑娘已经是个老妇人了。
……
“她们大多在这里,在我们的家里。”宝姑娘指了指几丛花生长的泥土,“迎春离得远些,我也专程去了一趟,把她接回家里。她虽然木讷了些,却是喜欢和姐妹几个在一处的。只有元春,被囚禁在那高高的宫墙里,我为她种了一丛花,全当她也归了家。”
花开得好啊。花怎会开的不好呢?这些花的泥土里沉睡着大观园里顶顶有才气的女子,她们的血肉滋养了一簇又一簇热烈的花。
宝姑娘就站在这花团锦簇里,面容平静,神色温和。
“宝姐姐,我该唤你宝姐姐,还是林姐姐?”
宝姑娘疑惑,片刻却明白过来。
“你是想说,这大观园像个葬花冢罢?”她笑了笑,却不似先前平静,笑容里多了些苍茫。
“宝姐姐也好,林姐姐也罢,怎样唤都可,我二人本是不分隔的。天上的回到天上去,人间的仍留恋这红尘。”宝姑娘看向我,“你说说,阿礼,做仙草的只为着偿一世的眼泪来,红尘沾染不了,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却是这凡心偶炽的,同情凡间绵绵的苦难,停了冷香丸,甘愿留在这里。”
“姐姐可是还有什么事要做?可是还有什么人要等?”
“是了,是有事要做,是有人要等。”
“做甚么事?等何种人?”
宝姑娘不回答,仍然拉起我的手,漫无目的地带着我在园子里转悠,“阿礼,你瞧,多好的园子啊,开着这样好的花,铺着这样好的路。阿礼,姐姐不舍得这漂亮园子。姐姐在这里过了无数个四季。”
试才题对额、元春省亲,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
海棠诗社、元宵夜宴,那是万物疯长的夏天。
桃花诗社、抄检大观园,那是风潇潇肃杀的秋天。
最后,最后,宝姑娘抬了抬手,自天空而来一场无边的大雪。厚重地,茫茫地,掩盖了沸腾的人间。
“阿礼,我已经做完我要做的事,我也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姐姐做的甚么事?姐姐等的甚么人?”
“做的事么?便是好好活过这一生啊。”
宝姑娘不看我,却抬头看那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雪花爬上她的肩膀,染白她的双鬓,洗去人世的风尘,只留住晶莹与无瑕。
宝姑娘这一生,兄长混账,母亲刻薄,家族炎凉,知著甘苦,久经别离,仍能自安。
她的手里握着一块玉,玉的后面刻满字。不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而是一部《石头记》,写满贾府兴亡,写满这腐朽的门宅里曾经鲜活地活过的女孩儿。
黛玉钓鱼,迎春穿花,湘云醉卧芍药茵,王熙凤这个从来不作诗的“俗人”在芦雪亭先起首句。香菱学诗学得入了迷,探春这个庶丫头把大家庭理得清。
她们不关心身份,不关心嫡庶,不关心谁是奴谁是婢,入了这大观园便要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抛弃。她们不缠足,她们喝酒行酒令,她们提笔写成诗,才情更与古来圣贤比肩齐。这里尊重个性,这里涵养真性情,这里把冷暖关切,姊妹间道畅快付真心。这园子蛮横地生在旧社会,在丑恶间辟出一片新天地。礼教前横眉冷对,纵使玉石俱焚,纵使痛哭流涕,也不要弯了脊背,也不要被世俗蒙心。
她薛宝钗啊,就是被这些烂漫天真吸引着,生出凡心,来到凡世,与凡人相处,再纯粹地爱上这群可爱的鲜活的人。玲珑心长出血与肉,无情人生出真挚情。然后有朝一日,挣开身上玉锁,脱离被时代框设的性格,拥抱真正的生命。
宝姑娘再次揉了揉我的头:“阿礼,你看,在大观园里我们修身修德修真修美,我们坦坦荡荡无愧于心。我们身上都没有锁,仍然良善,顶顶自由。”
她把我拉到她怀里,两条柔软的手臂轻轻地搂住我。我们离得这样近,近到我能闻到牡丹、芙蓉、荷花、梅花,能闻出蜂蜜、白糖黄柏,甘苦清香。在那样孤独而寂寞的岁月,她没有生长分毫的怨恨,平平淡淡地理好世俗的事,昂着头颅、仪态端庄地过好了这一生,替她她长眠于花间的姊妹们过好了她们所渴望过的一生。
“阿礼,再唤我一声姐姐。”
“姐姐,姐姐。”
“姐姐要走了,不要想念姐姐。”
“来年还会归来吗?”
“不来了,姐姐已经做完要做的事,见到了想见的人。”
“姐姐等的人已经到来了吗?”
“是啊,阿礼,她聪明,健康,挺拔,开朗,她有和我们一样铮铮的铁骨,她有比我们更充盈的自由,她过着一种美满而光明的生活,她已经是一股独立向上的力量!”
“她在哪?姐姐,好姐姐,让我也见上一见!”
宝姑娘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生动的笑。雪一片一片地飞舞着,天与地皆是无限的洁白干净。我盘腿坐在雪上,心念一动,腿上多了一架琴。
我抚琴,我抬起手腕,我的琴音铿锵,一声声和着雪。大地颤动,园子颤栗,十二丛花缓缓升起,依次贴过我的面颊,分一支花朵留在我的衣裳,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带着十二分的庄重,飞向太虚幻境。
我想起那句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青云之上十分干净,一片一片是人间没有的澄明。
又想起另外一片大陆上的那个美人:
既是人间留不住,便裹了那床单,远离丑与恶。
最后消失的是一丛牡丹,我听见了宝姐姐最后的声音。
“我亲爱的妹妹,园子已经为你打开,勇敢地继续赶路吧!”
……
后记
1. 清的晚年是残忍的,礼教的丝线一次又一次纠缠着想要伸到园子里来,终于趁着贾府最终的腐朽,束缚了园子里那些挣扎的姑娘。黛玉,迎春,元春,凤姐,秦可卿,惜春,妙玉……金线侵略的过程漫长而残忍,吞噬了一些人,又束缚了还活着的人。金线没有缠上薛宝钗,因为她本是戴着锁出身的人。所以啊,所以,这个戴着锁的人,拿起女红的剪刀,剪短了姊妹身上的枷锁,一丛一丛,一簇一簇,带着她们回到昔日的家园。
2. 宝姑娘很高兴,她料想她的姐妹也是。她们亲吻过这个姑娘,看这个姑娘眼睛里勃勃的声音。这姑娘自称阿礼。宝姑娘她们笑了。这是那姑娘不懂的笑,但宝姑娘她们就是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