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她们初见的场景身份转换了一样,她成了那个穿着破旧衣服失去了亲人的,躲在角落里的那个人,而邵远年成为了那个从自行车上下来拿着馒头和花卷,询问她是不是饿了的人。
坐在餐桌上,姜青杳望着远处的茶几,上面放着烟灰缸,玻璃在灯光下绽放出五彩的光芒,她很难不注意到那个烟灰缸。而身侧的邵远年正在厨房煮一碗面条,抽油烟机嗡嗡地运转着。
她很难想象,邵远年会抽烟。
姜青杳有些拘谨地将双手合拳抱在一起,双腿紧紧并拢着,就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坐姿都没有这样的标准过。她想到了邵远年的男性特征,夜晚冒出来的一些青茬,说话间滚动的喉结,颀长的身形宽肩窄腰的背影,这些都在告诉她邵远年不再是以前那个小萝卜头了。
虽然小时候她们只是短暂的在一个屋檐下住过半年多点,但是她还是会时常做梦梦到那个她躲在他身后一边尖叫一边看他打蟑螂的小破屋,梦到她们在大人上班的时候偷偷摸摸分柜子里的桃酥,梦到她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猫和老鼠,然后石头剪刀布去商量谁去翻CD的另一面。
小时候的邵远年的刘海总是乖乖地耷拉在他凶凶的剑眉上面,遮盖住他的浓眉单看他的眼睛,只会觉得骨相俊美,眼睛温柔得像是温化冰块的泉水。而现在的邵远年的刘海是三七分,高眉骨和挺立的鼻梁显得他的棱角更加冷峻分明,在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愈发的凶。
八个月的时间在九年的时间线上就像是不起眼的小点,她们已经过了相交的那个点了。想到这里,姜青杳有些尴尬地用大拇指摩挲着虎口,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黑色餐桌祈祷时间快快走。
直到邵远年端着那碗刚煮好的青菜鸡蛋面出来,姜青杳的祈祷才被碗和餐桌接触的声音打断。
感觉到姜青杳有些拘束,他抿了抿唇,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包烟,然后抽出来一根:“我去外面抽会儿烟,你慢慢吃。”说着,邵远年晃了晃夹在两根手指之间的烟,转身出了阳台。
姜青杳扭头,悄悄观察着走出阳台的邵远年,然后她听到了“咔哒”那声打开打火机的铁器的开合声,接着就是阳台玻璃门被轻轻拉上关闭的滑动声,玻璃隔绝了点燃的烟蒂将要带来的烟雾。
屋外的星火点点,映在邵远年的侧脸上,精致的五官显得他更具成熟男人的魅力。
察觉到姜青杳在悄悄看他,邵远年转过身背对她,假意自己在抽烟。
他看着两根手指夹住的烟,橙橘色的星火在他的手指间燃烧,屋外的风呜呜,猛烈地咳了咳。
看到邵远年背过身后,姜青杳才低头看着面前的面碗。
碗是中号的碗,像是知道她胃酸过多夜里吃多了会增加胃的负担似的,特意准备的小一点的碗。圆圆的煎鸡蛋盖在宽面条上面,鸡蛋上面又格外撒了很多她喜欢的葱花,周围点缀了一些被炒过的再下锅的青菜,就这样装满了满满一碗。姜青杳有些讶异,她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的特殊口味。
她今天并没有吃多少饭,陌生的环境下长长的桌子、身后站着的一堆堆佣人,她难以下咽,甚至是难以呼吸。短暂的两顿饭,她吃得食不知味,只是草草喝了几口汤吃了几口菜。
但是这一切,姜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她更难过了,在夜晚里,她的悲伤蔓延,包裹住她酸涩的梦。
就像是大风吹着她的脸,像是塑料袋覆盖住她的脸,让她难以呼吸地包裹住她。
这让她重新见到邵远年的心,像是在湖里淘到了丢失的平安符那样失而复得。
但是很快,她的心被打成破碎的玻璃,仅仅是因为邵远年和她完全不同的身体特征,这让她警醒她们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能够一起窝在被窝里看电视的关系了。可是矛盾的她,又在这碗青菜鸡蛋面被端上来后潦草地被粘合成一面玻璃,因为这碗他还记得她的特殊口味的面。
她应该和邵远年道谢的,所以她拿起筷子前双手合十,轻轻说:“谢谢,我开动了。”
事故发生的那段时间里姜蝶一直昏迷。
作为家里唯一清醒的人,姜青杳身上又没有多少钱,只好提前将姜蝶放在抽屉里的下一周的生活费拿出来,但也只是二十块钱。她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为了省钱,她的三餐有两餐都是馒头配稀饭,晚上就是拿着冰箱里的一点剩菜炒个菜,然后就着米饭吃,她的能量就充满了。
应该说,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吃过最好吃的饭。
不知道要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警惕多久,她感觉到恐慌和害怕还有不安。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滴入面汤里,和带着一点点油的汤面格格不入的液体滴入,但是很快就像是投入湖泊里的石子那样淹没了,姜青杳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下沉,她感觉自己疯狂到窒息。
邵远年等身上的烟味散去,将烟头丢进了屋外的垃圾桶里,用水洗了洗自己带着一点烟味的手才打开阳台的玻璃门——他知道,姜青杳厌恶烟味。但同时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难过的时候点烟。直到他刚刚带着复杂的心情点燃了烟,假意抽烟实则给她空间的时候,他才明白一点点。
他打开玻璃门的时候,就看到姜青杳躺在地上,像是一只蜷缩的白灼基围虾。
“岁岁?”邵远年慌忙地大步走过去,然后将以为昏倒的姜青杳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冰冷地颤抖,他想到了那个该死的早晨,他颤抖着手抚摸着她有些烫的脸。
“你发烧了。”邵远年松了口气,然后准备将姜青杳抱起来送她回房间,并告知佣人照顾。
“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提前在我十五岁生日这一天降临了。”姜青杳痛苦地流泪。
她感觉自己的世界眩晕,像是游荡在绿皮火车的卧铺车厢里,她摇摇晃晃。她感觉自己的容器破裂了,她像是放在水瓶里肿胀的海绵宝宝,在不合时宜的容器里发胀、破裂,直到容器也破碎。
刚将姜青杳扶起来的邵远年愣了愣,熟悉的话像是一道霹雳打向他的心脏。
「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提前在我十五岁生日这一天降临了。」
「被烈火炙烤后的骨灰静静躺在几十公里外的土地里,会寂寞吗?」
这是姜青杳日记里的首页和末尾的话。
在第二句话后,世间再无“姜青杳”,寂寞留给了“邵远年”。
“……不,不会的。”邵远年有些慌张地用手擦去她眼角不停流下的眼泪。
像是一捏就会哭出苦涩的汤汁的灌汤包,像是小小的、紫色葡萄皮下包裹的软嫩的、青色的果肉,更像是飞到高空中的气球,他感觉怀里的姜青杳轻轻一触碰就要破裂在潮湿的空气里了。
“可是我没有家了。”姜青杳眼神失焦地盯着随便一处,陷入奇怪的状态,在那喃喃。
“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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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睁开眼,姜青杳因为没有戴眼镜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轮廓,只能看得清近处的事物。揉了揉眼睛,期间耳朵先是听到了身旁守夜人均匀的呼吸声,再是煎蛋声一样的下雨声。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邵远年,他的头顶有一个旋,小的时候她常常用手揉搓着这个旋上的头发。直到后来,她常常在做题的时候,拿起笔的那只手揉搓着自己头发寻找那种感觉。又或者是在她焦虑紧张的时候,她会揉搓着自己衣角坚硬的一角,用手指肚轻轻地摩挲着带着纹理的布料。
“唔,你醒了?”也许是她扭头的动静对于睡得很浅的人来说太大,邵远年醒了。
“嗯,你在这守了一夜?”姜青杳轻声问,没有了先前对于两个人之间的间距的疏离。
“准确的是后半夜,开始是姜阿姨守夜,后来换做了我。”邵远年摇摇头,说。
“先喝口水润润吧,你晕倒后就高烧到了40摄氏度,一个小时前才退烧。”邵远年说着,坐起身来帮她垫起靠背的枕头,然后搀扶着姜青杳起来靠在了床头,看着她接过了那杯保温杯。
“谢谢。”哪怕头还是有点晕,姜青杳还是没有忘记要和邵远年道歉。
她的面色依旧红润,但不是正常的红,而是高烧带来的红热。
邵远年仔仔细细看着姜青杳,目光从她拿着保温杯的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到她红润的嘴唇,再到她不断吞咽而上下移动的因为瘦弱而相较于其他女性更加明显的喉结,随后再是乖乖垂落在她肩头和背后的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栗色的头发——她切切实实存在着。
身子下意识俯身靠近姜青杳,邵远年想用脸贴贴她的额头。
随后,他反应了过来,轻轻缓叹一声,声音淹没在了姜青杳喝热水的咕噜咕噜声中。
“你感觉身体好些了吗?”邵远年见姜青杳放下了保温杯,问。
听到邵远年的问话,姜青杳没有拿保温杯的那只手用力攥紧捏了捏,发现能够使出来一点力气,然后点点头:“我感觉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昨天好像跑步腿又有点拉伤。”说着,姜青杳掀开被子,发现原本褪下的绷带又缠绕上去了,有些渗血的痕迹,看来昨天确实弄伤到腿和伤口了。
不确定是不是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姜青杳想到昨天因为高烧说的那些比较矫情的话,脸又红了红。拿保温杯的手有些焦虑地摩挲着杯壁,她缓缓开口:“昨天,谢谢你,我烧得有点糊涂了。”
姜青杳说话总是带一点其他的含义,邵远年明白了她是在说昨天倒在地上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换了个话题:“想出去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