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飞逝,转眼立夏已过。小满之期,悄然而至。秦国自认居于水德,并未遵循周礼敬天法祖,而只奉天帝,故此赤黄青白黑五帝中,只尊前四位帝神,并不祭祀黑帝。小满乃是赤帝神农氏诞辰,赤帝主医农,上至国君,下至黎民,皆不能不引以为重。
《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此间清晨,便由郑夫人率领一众位次不低的妃妾与未出阁的公主于宫中祖堂前吟诵祭歌,公子不问嫡庶长幼,皆要提前沐浴焚香,更衣束发,随驾共赴渭水向赤帝行礼祭拜。
时辰未到,胡亥的祭服发冠皆已妥当,额前长得遮住半只眼的刘海许久没像这般撩起,凌厉的眉眼看上去英姿勃发,精神了不少。
屋室中胭脂娇柔的香气混杂进清雅的檀香里,楚意正对镜梳妆,她身上穿着松青罗裙,散开一头柔顺的及腰青丝,从肩背垂至铺展开的裙摆,虚掩着她新妆淡抹的冰姿雪容。
麟角已经被她提前托付给了这几天比较清闲的静说照看,光明台中没了它欢闹活泼的吠声竟让她觉得有些不惯。忽然屋外似有骚动,女人尖细的嗓音划破天际,像针尖般刺进她的耳朵里。
“外面是甚么声音?”她转脸无意地望向胡亥,右眼下的那一粒泪痣被她别出心裁地描上一朵绽开的桃花纹样,眼波流转间,一半妩媚,一半脱俗。
可胡亥这样向来懒得审美评丑之人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胡姬。”
屋外女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比裂帛碎玉还要刺耳,楚意听得头疼而不解,“她这是……”
“每逢今日一贯的闹剧罢了。”胡亥司空见惯地随口说着,抬眸见她妆成,又被困于和三千烦恼丝的纠缠中,默默瞧了一会儿,最终无可奈何地从她手中抢过那把楠木梳子,替她细细捋顺每一缕微卷的秀发。
当他问自己要发带拢起发尾时,楚意无比羞赧地启齿,“其实我比以前已经熟练许多了,这些天的头发全是我自己辫好的。”
“我赶时间。”胡亥放下梳子,便又先一步出了门。
楚意披了件祭礼仪制的披风,宽大的兜帽掩饰住她为依礼挽起的长发,便紧随其后走出去。初夏不及盛暑,纵然她捂得严严实实,也不算闷热难忍。
从光明台正门出去,是必定要路过东明殿的。他二人一前一后快步出去时,恰巧碰见胡夫人跌跌撞撞地从正殿跑出来。看她神色惶惶,苍白如纸,楚意猜度着方才的尖叫咒骂声想必就来自于她了。
“夫人安好……”楚意正要行礼拜见,却被她猛地推了一把,幸得胡亥眼疾手快地从后稳住,凭她的力道足以让她摔出几步远。
“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吧,看到我每逢今日都要被逼着穿上仇人的祭服,唱仇人的祭歌,跪仇人的神明,你心里就会很高兴对吧?!滚!快给我滚!”胡夫人尖叫着狠狠瞪着胡亥,那憎恶如仇的眼神比寒冬腊月里的冰锥子还要冷,她却还嫌不够,口中吐出几个更加不堪而伤人的字眼,“人不人鬼不鬼的野杂种!”
胡亥登时拧紧了眉头,拽着楚意就走。骤然转身疾行,楚意根本没来得及扶稳兜帽,刹那间被风掀翻,更因她出门太急,那半张面具一时竟然也没能戴稳而滑落下来。
当她和胡夫人眼神仓惶相撞,她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一瞬间爬满了的愕然疑惑。她立马捡起面具重新佩上,不敢有半分停留,紧跟着胡亥从东明殿正门出去了。
启程的号角一声接一声递过来,秦王的仪仗已先行出发,前后三十六乘属车伴于秦王三架,三公九卿以官阶高低,分着褐绿红三色绢袍祭服,执笏板谦恭随行。
赫赫王旗乌压压一路,一眼望过去总寻不到尽头。沿途有禁军开道,所到之处百姓以大礼跪接,山呼万年,一派肃穆。
随行公子们的车架紧随秦王仪仗之后,倒也是香车宝马,仆侍前呼后拥,却根本不是能与御驾比肩。以扶苏的车驾作首,胡亥和子高所乘的车马则远远跟在队尾。子高瞑目其间,清俊的面庞罕见的容光焕发,全神贯注地细细分辨着人声鼎沸中的将将銮铃。
“虎豹倾巢,二位,好戏就要开锣喽。”他半撩一双丹凤美目,望着身侧两张生疏客气的面孔似笑非笑地低语。
此时此刻,上林苑中的守卫已经明显少了半数,楚意怀抱长筑,高高盘坐在外墙之上,兜帽掩住她低垂的眉目,只余鬓边几缕发丝飘然于和风中。她的嗓音清澈,婉转如水,令闻者皮骨酥软,如痴如醉。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有小队侍卫经门而入,见她孤坐高寒,所吟唱的音调非秦之语,又是在这般非比寻常的日子,便都有些茫然无措,不知所以然。
远处忽有一两个小卒弃兵沿着甬道奔逃过来,与他们撞了个正着。为首的十夫长见他二人脸色苍白难看,当即喝道,“你们是谁手底下的,不好好巡逻戒备,反倒乱跑瞎闹的,是不是想被拉去吃军棍!”
“不,不,长官……”跑在前面的这厮喘息间想要解释,却在眼神无意扫见墙头盘坐着的楚意时吓得屁滚尿流,“不可能,不可能,她方才明明不在这里的!”
越是没头没尾的话,在此时越显诡异,众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那十夫长却是个火爆脾气,当即怒吼,“把话说清楚,青天大白的,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楚意带着几分笑意,咯咯唱到这一句。落在底下这些人耳中,这样清脆的笑意更像是讥讽嘲弄。
“山鬼来了,山鬼来了!”跟在后头的那厮已经吓得神智混乱,胡言乱语着,“她在东边杀了好多人,还有西面、西南,她无处不在,她是赤帝派来惩罚秦国的鬼怪!她会把我们全杀了的!”
“胡说八道!”十夫长被他的懦夫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下令,“甚么山鬼水鬼,听都没听说过!大家听着,立功的时候到了!给我拿下墙头那个公然扰乱宫禁的女人!”
说罢,他已经从手下人手中夺来一把长枪,毫不迟疑地奋力朝楚意所在的方向掷过去。楚意眼见那长枪携风飞来,却躲也不躲,硬生生叫他一下子洞穿胸口,嘴边的歌声戛然而止,闷闷地向后倒下去。
众将士见此纷纷高声喝彩,“长官好本领!”
然下一刻,继续有女人的声音在楚楚吟唱,“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初夏里的风本是暖烘烘的,可吹在这些人的身上却是阴恻恻的凉。楚意绝美的脸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他们最遥不可及的宫门外,带着轻蔑而英媚的浅笑,似精灵而又如仙姝,反正不是凡尘俗物。
那里本该有侍卫当关,却皆作了她裙下枯骨。
“是她,怎么是她!”运气不错的是,这里面竟然有豹祸之夜前去制压杀人豹的人,曾遥遥见过楚意和胡亥在墙头奔走,“长官!就是她!就是她放了百戏园的豹子出来吃人的!山鬼!真的有山鬼啊!”
说话间,楚意已经身隐与暗处,任他们后知后觉地追出来,却全然不见了她的踪迹。
有所谓山鬼扰乱宫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上林苑,留守的侍卫们忙得四脚朝天,于四方周旋应对。可那鬼魅行踪不定,这会儿在东门行凶,那会儿又坐在北边歌唱,好似不只一人。更值赤帝祭礼吉时,派去渭水禀报秦王的小卒们根本不敢打扰,只能望着台上正以三牲玉璧拜祭赤帝的秦王和公子扶苏干着急。
而楚意已悠闲在上林苑的马厩中,牵着麟趾的缰绳,拿了上好的草料来喂它。任凭外面风云变幻,她都仿若浑然不知,轻快随意地哼着楚地小调。
她慢慢从暗处拖出方才在墙头上替她受了一枪穿心的草人替身,解下包裹在上面的假发披风。
这样的假人还有五六个,都是前夜胡亥和她亲手所扎。
又由冯改买通可靠的人手,帮着楚意一起放在高墙之上,用料皆是牛马可食的肥草,现下它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自然要物尽其用,为麟趾笑纳。
这样的把戏,楚意幼时就曾在楚宫见过。那时的楚国内忧外患,已然是一副空有其表的中通腐烂景象。而后宫之中依旧内斗不止,女人们为争宠夺势依旧不择手段,不为国忧。
其中一次便有一位美人命人假扮另一位死去媵妾的鬼魂,夜来于宫中作祟,逼得不少心里有鬼的人说漏了不少不堪入耳的恶事。
楚国笃信巫术,此事也是被国巫和当时楚国左徒景虞,也便是楚意的父亲撞破,那个装神弄鬼的美人最终被处以绞刑,死状凄凉,令人唏嘘不已。
楚意此番不过如法炮制,用布置好的假人和自己的嗓子,在上林苑这片开阔明亮的舞台上一手导演了这场山鬼罚秦的戏码。
火在她脚边点燃了那些披裹住草人的道具,她妆色依旧清艳绝伦,火光在她瞳孔中热烈跳动成了一缕青烟。
身侧的麟趾酒足饭饱地打了一个响鼻,这场好戏愈演愈烈。
从这一天起,相较直截的热血腥气,干草绸缎化为灰烬的呛人气味儿更能让楚意对这一天记忆犹新。袅袅青烟好似战地烽火,直攀九万里长空。
比事先约定好的时间足足迟了一刻钟,她还未曾等到前来向她报平安的人。马厩里其它的马都有些躁动,一声声不耐烦或疑惑的嘶鸣似是在催促着她前去打探打探。
外界尚不知是甚么情势,可恨她竟连半点花拳绣腿也不懂,胡亥之所以将她最终安排于离百戏园最远的马厩中等人接应,也正是因此。她来回踱步于庭前,踌躇再三,眼看那些马匹越发狂躁不安,她心里就越发没底。
当麟趾也紧张地退了退步子时,楚意终于不愿再坐以待毙,握紧了胡亥留给她防身用的一柄短剑,毅然跃上麟趾宽阔的后背,缰绳在手中缠了缠,扬鞭纵麟趾几步踏出马厩的门。
马蹄飒飒,逆着零零散散奔逃着的人群,自跃上马背的那一刻起,主宰她思绪的,便不再是冷静与理智,而是一腔翻涌的热血,烫却了她的后怕与懦弱,唯有无畏,陪伴她驰骋在这场宫变中。
麟趾载着她冲向定好的东门,从那儿可绕山中小道一路奔骊山而去。
可未至东门,便见四五位蓬头垢面者许是掉了队又不识宫中道路,正赤手空拳与手持兵革的禁军侍卫死缠搏斗,纵使他们各个还算懂些拳脚,然寡难敌众,楚意至时,已落了下风。
那其中虽为兽脸面具遮挡,但楚意依旧还能辨出那个曾傲然挺立在台上的女子。
楚意只觉头脑发热,猛然矮身贴向麟趾的脖颈后,发力紧夹马肚,手中短剑飞抛出去,“姑娘接剑!”
那姑娘果真是非同凡响,惊闻此声,立马扬手接住楚意抛去的短剑。眨眼间利刃出鞘,如虎添翼,仿佛楚意所借并非区区一把短剑,而是她登临九霄的万里长风。
“姑娘好身法!”楚意爽利一笑,回眸却见不远处的墙楼上一列弓箭手气势汹汹地张弓搭箭,已不得拖延,“都跟紧我!”
一人一马,与身后众人穿梭于咻咻箭风中。似是又回到幼年躲避秦军追杀的那些枪林弹雨的日子里去,稍有一丝松懈,便是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那短剑姑娘似是深念楚意仗义援手,一直竭力奔跑在麟趾左右,为她挡不长眼的飞箭。
耳边铁器相撞愈近,再转过一个弯,东门在望。楚意在纷乱的人群中苦寻胡亥的身影,果见一个身形与他极度相似的人正闯在最前头,手中如持赤红血光,等楚意看清,才道是他手中的长剑饮足了血,染指一身。
漫天箭矢如天罗地网,楚意越发靠近,看着死伤倒地的,不仅有他们要救的人,还有那些因职不得不与他们交战的烈士们,心中有一瞬不忍。
庙堂沙场,谁人皆无辜,谁人真无辜?
楚意无暇去想这种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才有时间悲天悯人的问题,麟趾如迅雷疾电,嘶鸣着冲进焦灼的战局。她紧紧地抱住它的脖子,俯身将手递给了胡亥,“把手给我!”
胡亥几乎没有任何回头看她的动作,一手剑刃在冲至眼前的敌人喉咙前横划过去,一手递向她,借着她不算蛮大的力量,纵起后旋身跳上麟趾的背。为了掩人耳目,他同样戴着兽脸面具,宽大的玄色披风与兜帽尚且稳稳地各司其职。
只当他的手环过楚意肩臂去牵握缰绳时,方才听楚意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嘶——”原是之前不慎被乱矢擦伤,当时并未察觉罢了。却又不是要害或重伤,未等胡亥问,她便忙道,“不妨事,我还忍得住。”
胡亥亦不磨叽,上身微微向前倾,将她压在胸膛和手臂的围墙中,嗓音低磁,“坐稳。”
话音未落,他拿过马鞭,抽得麟趾痛红了眼睛,脚下步伐如逃命般扬风起沙,一两步就从东门跨了出去。然未等楚意回神,他又收剑入鞘塞进她怀中,翻身下马。
只身返回门外铜狮侧,将剑卡进其后控制铁闸宫门开闭的机关中。
城墙上还有宫门卫尉见他如此蛮横,指挥着卫兵操作总闸,以多人蛮力直接碾断他卡进去的剑身。他当即又将其中一根门闸碗口粗细的铁链扛在肩上,下盘扎稳,使出一招千斤坠,以蛮抗蛮,拼死去组织那扇沉重如山的铁闸门落下。
和那扇门比起来,他颀长的身姿看上去是那样渺小瘦弱。楚意已不知心头脑海盘旋着的是惊是敬,但闻他平地一声长久闷在胸口难以发泄出来的嘶吼,震得连同楚意的心都在跟着颤抖。
那个看上去金贵傲气的少年,骨子里的执着强硬竟已到了这个地步。随即她将胸腔里激荡不去的愤慨爆发作一声振奋人心的呼哮,“所有人,跟我来!”
他肩背上仿佛背负的不是那扇给他们逃生机会的铁门,而是对故人的承诺。一个哪怕用尽血汗力气,也要践行的承诺。
幸好他已不再形单影只,这群为他们拼命救出来的人当中尚有两三个侠肝义胆之辈。从鬼门关里搏杀出来,亦没有为了保命速速随楚意离开,而是当机立断,选择同他一并驻足于此,大臂拽过其它铁链,一言不发地扛负在了自己的肩背上。
直到最后一个还有力气爬出来的人振翅而出。那铁闸门方才轰然落下,连着地面也跟着打了个冷颤。
“姑娘,”大约跑出了两三里,甩开追兵后,便有胡亥的帮手追上楚意,叫她勒停麟趾,“剩下的,交给我们即可,还请姑娘下马罢。”
“这……”楚意不放心地低头看了看麟趾。
那厮客气地扶着楚意从马上下来,“今日之变,公子提前吩咐过,这匹马不能再养在上林苑了,得先由我们带走。难为姑娘独自在此等待公子,待你们会合会有人接应你们。”
楚意也不放心就此抛下胡亥,便作礼致谢,“照顾好它。”
废话不多说,这人代替楚意上马,领着众人继续向着山林赶路。
歇斯底里和寂静无声,仅仅相隔不到半刻钟,日头刚刚爬上三竿,这是楚意度过的最漫长紧促的一个上午。她藏身在浓盛的灌木间,一面享受着生死疲劳后的安然静逸,一面等着胡亥赶过来。
当面带倦色的少年无声从她倚靠的望天树上轻飘飘落下来,拨开大小并不合宜的兽脸面具时,她先是一惊,后则缓缓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么?”
“或许。”
是风动,扰乱谁轻逸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