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盼不知道自己怎么下到楼底,他只感觉到昏天黑地的眩晕,他脑海眼前,全一片黑暗的瞪着前方黑漆漆的人群,四周闪耀着星星,地上恍惚间却有鲜明的血迹,丁思灿的声音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他挣扎着想冲过去,却一步迈不动,他难受的有些想吐。
他忽然听见周围有很多人吐了的声音......
他侧过头,模模糊糊间看到余生的脸,余生好像一直在叫他的名字,还说着:“别去,别看,别去......别看......不要看......”
程盼慢慢回过头,怎么能不看,那是阿星的最后一眼。
他多久没叫过阿星......阿星,阿星,他多久没见阿星,他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说的话。
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程盼慢慢闭上眼,失去意识前,他如愿见着那张有些冰冷,见着他却总是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吴星,你凝望过的那栋教学楼,抱歉再也陪你去不了。
吴星在三天后下葬,葬礼结束的时候,天空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程盼走在后面看着前面颤着步子被人扶着的丁思灿,丁思灿已经哭的泪都干了,那个什么时候都笑着的女孩儿,抱着阿星的棺椁,流了三天的泪。
绝望到深处,再无相见之日,除了流泪,别无他法。
瞒不住,自己。
吴星妈妈也在丧礼结束后匆匆赶回其他城市,那里还有她新的家人。
走之前,程盼看到她美丽的眼角,最终泛起了泪花,不过只是一瞬,在接起一通电话的时候就没了:“喂?我马上回来,宝贝儿有没有想妈妈啊,哥哥......哥哥不回来,不会跟你抢妈咪的。”
程盼看着墓碑旁阿星的遗物,那条......为妈妈祈福的墨绿色、幸运手珠链。
“哥哥......哥哥真的不回来......”她似乎有些哽咽,脚步却匆匆,“宝贝儿你乖,妈咪下午就到家啦......”
但愿,阿星听不见。
而至于吴星意义上的爸爸,这三天眼睛睁的老大,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离去。
直到葬礼结束,宾客散尽,吴依依在吴星面前,在这个“爸爸”面前,犹豫的从包里拿出一张亲子鉴定表,她瑟缩着身子:“爸......哥哥死前那天......我,我从医院拿回来了,但......那晚,你打哥哥......你让哥哥跪着,承认自己是野种......哥哥没说话,你把他吊起来......悬在房梁,你......你还拿绳勒他脖子......哥哥......哭,我第一次见他哭,我不敢,我不敢......”
吴依依几乎颤栗的说完,跪在吴星墓前:“哥哥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我应该救你的,爸爸打我你也救我,你替我上药......我......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救你,我也......也该救她,救我朋友......我应该救你们的,你们......你们......对不起......”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变得哑口,捏着那张“亲子”鉴定表一直沉默。
程盼冷眼瞟了下面的结果,重新注视着这个男人,和他满脸的苍凉,答案满意么,多让人震惊,你的亲生儿子。
那人一直默着,慢慢瞪大了眼,多日未见,还是这副凶神恶煞,人见鬼怕的模样。
他们早见过,那个废厂,刚出狱的男人。
多巧啊,废厂这个男人,对自己儿子朋友尚且都能放一条路,却从小到大,没做过一天父亲。
人都走了,迟来的一切都多余,他缺席了吴星最后的岁月,而这个男人,缺席了他的一生。
吴依依妈妈埋在吴星旁边,字碑上小辈刻着吴依依吴星的名字,很多年前就走了,那会儿吴依依吴星还小。
死因,也许跟这个男人依然脱不了关系。
程盼看着这片地势坑坑洼洼,修的敷衍的公墓,好歹也是个家了。
我们阿星,这次终于,有家了。
回到学校的时候,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变过,还是一样上下课,高三的紧张,苦乐,在这件事,短暂引起学校一阵风波后,又回到最初。
这件事,阿星走了,一件事,一个句号,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多认识一些......朋友。
阿星都还没交过其他朋友。
怎么,什么,都没有。
凭......什么?
余生从那天起,一直陪着他,程盼收拾好心情,继续自己的......生活,什么都来不及,什么都得继续。
葬礼结束第五天的时候,余生突然被警察带走,原因是有人看到他在吴星出事前几分钟从天台下来。
碍于走廊没监控,警察调查半天功夫,还是放回了余生。
而半天功夫,足够刚平息的事件,流言满天飞,甚至连是余生推了吴星这种话,都有人传。
余生回来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他魂不守舍的走进来看着他:“小盼......你相信我......”
“你那天去天台了是吗?”程盼问。
余生满眼害怕的......点了点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信我。”
程盼叹了口气,他当然信余生,余生跟吴星互相再不对盘,也不至于推他下去,只是余生为什么不信他,不肯对他讲......
他点了点头,余生这才松了口气,坐下来侧头又看着他:“......你真的会信我?”
“我干嘛不信你。”程盼皱眉,余生的病......拖不得了。
“你跟大猩猩不是好朋友么,”余生像在喃喃自语,“你就不怀疑我,对他说了什么恶毒的话......么。”
“吴星不会因为一两句话想不开,”程盼回答,他默了默,“......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做这个......决定,他大概觉得解脱吧。”
也比任何人想的要脆弱,做这个决定。
程盼闭上眼,又睁开,轻轻拍了拍余生肩:“你睡会儿吧,很久没合眼了。”
余生点点头,趴在桌子上,又露出半只眼睛看着他,那样不安稳,害怕,不安的看着他。
程盼抬手揉了揉他半长的头发:“我陪着你,睡吧。”
睡吧,睡着再也不会有伤害,睡着也不会再有密密麻麻的伤口,睡吧,睡吧。
睡着就不会再有人拿绳子,勒脖子。
程盼沉默的也闭上眼,这次没睁开。
事情发展远没有想象中简单,晚自习的时候,丁思灿突然冲进一班,抬手给了余生一耳光。
余生气的抬眼瞪着她,程盼赶紧起身走出去一把扯过丁思灿:“谣言你也信吗?”
“为什么不信!”丁思灿甩掉他的手,“余生很喜欢阿星吗?谁知道他跟阿星说了什么,你问问他敢说吗!”
余生在旁边神色变了变,丁思灿冷笑一声:“怎么,我说错了?余生,你等着看啊,你总要遭报应。”
丁思灿说着说着又冲过去揪着余生衣领:“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把阿星还给我!把阿星还给我......”
程盼回头扯住丁思灿,走过去抱着余生:“你别听她的,别听她的。”
余生愣愣点点头,没说话。
“程盼!”丁思灿又瞪着他,“你还有良心吗!你说过要来看他的!他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他病成那样,他都不想麻烦你,他总是不愿意麻烦你,是你说过你会来看他的......你说过的,我才敢跟他讲......你明明答应过,阿星,阿星那样在乎你,他甚至唯一一封遗书也是写给你的信......”
“信?”程盼侧头,“阿星......给我的信,在......哪?”
丁思灿笑了笑,几近笑出了泪:“你做梦吧!信我已经烧了,你一辈子不会知道信的内容。”
程盼看着她近乎发疯的样子,沉默的没说话,他继续抱着余生,看着丁思灿。
而丁思灿开始反反复复:“把阿星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啊!!”
丁思灿闹着哭了很久,最后被几个老师带走了,余生还在那里呆愣着,程盼摸了摸他被打红的脸颊,幸好没留血痕......否则又得,疯一个。
余生抬头看着他,哑着声:“她打我。”
“我替她跟你道个歉,”程盼低头也看着他,“对不起,看在......份上,别怪她。”
“你果然还是很在乎......大猩猩,”余生说完点点头,“我不怪她。”
默了一会儿,余生又说:“她也什么都不剩了。”
跟你一样么,余生,程盼有些疲倦,他点点头,握着余生的手。
丁思灿说的“报应”来的很快,起因是吴依依有一天很慌张的让他和余生晚自习下课跟着人流早点回家。
程盼没多想,但还是照做了,一直到第二周,城市刚下一场暴雨,他和余生忘记带伞,怕待会儿又下起来,教室又冷,于是下午上完课就离校了。
远离校门口十多分钟的路,骑到一片正在盖房子的区域,一瞬间的功夫,他和余生连人带车,从脖子处被拖进一片胡同里。
程盼没感觉到什么疼痛,他睁开眼,自己被丢在胡同里的水泥沙包上,手被拖他们的人几下捆上了,一起身,对面还走来两个人扣着他......
而余生滚在地上,衣服都擦破边儿,双手跟他一样......可捆的比他紧,缠绕成一个大包,而余生用力挣的自己手腕全红了......
程盼抬起头看到周围数十个男人,为首的那个男人从杂七杂八地面捡了根木棍一棒子敲在余生腿上,而那男人是......吴星父亲。
他仇视的盯着余生,显然知道了学校的风言风语。
“操?”余生被打的闷哼一声,他抬起眼艰难的瞟了眼程盼的位置,程盼没事儿,他侧回头盯着面前这傻逼,“怎么,自己儿子死了,找我报仇?”
这话一出,又是几棍下来,还混着几句熟悉的笑声,是......鸟哥和光头?
他甩了甩遮在额前的头发,往地上呸了一口,换来的兴许又是几棒?不清楚,太疼,有点儿麻。
那边儿程盼想靠过来,忽然被人蒙住眼睛。
看不到好......看不到好,余生这样想着。
“你害死我儿子,”吴星老爸盯着他,“我要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那不还是活,怎么不直接杀我?”余生回眼笑了笑,“怕坐牢么?看来你也不是很爱你儿子。”
“总有比死更难受的,”那男人说,“我要你活在恐惧中。”
余生冷笑一声,打他几下就是恐惧了么,那男人没再说,转头看着鸟哥和光头:“今天第一场,交给你俩吧。”
鸟哥拉住光头:“去去去,边儿去,老子等这么久。”
鸟哥说完招呼两个人拖起他,余生瞪大眼看着朝他靠近的鸟哥,手上实在没办法,他只好翻身一脚踢过去,可也很快被压下来,行动根本受不得他控制,对方人太多了,一群中老年混社会的。
对面儿鸟哥被这一踢,吓的还是哆嗦了一下,改变作战方案,也捡起一根木棍,低了低头朝他说:“答应跟我,我帮你说点儿好话。”
“去死吧你傻逼!”余生剜着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喽啰东西!”
鸟哥气的不轻,转手指着程盼:“为了他是吧,老子早打听过了,我还以为你多金贵!”
说完想朝程盼走近,旁边儿吴星老爸一把提过鸟哥:“滚边儿去!”
这伙人不会动程盼,余生松了口气,因为吴星......
感谢大猩猩在天之灵吧。
念头刚一转,鸟哥又返回几棒挥在他身上,开始有些犹豫,可后来......余生发现他是真的有虐和被虐倾向,后来挥舞的越来越用力。
疼的他不敢去看自己身边......程盼颤抖的身体。
至于耳朵里的喊声,余生早当自己屏蔽了程盼这个信号。
程盼只会比他更不好受......
程盼也别听了吧,好丢脸啊,好疼啊,幸好没打脸,幸好......
余生滴了几滴冷汗,咬着牙没敢吭声。
等下次见面,绳子松了,看他不打死这群孙子。
打死这群......打他的,孙子。
终于一顿暴打结束,一群人离开的没什么不满,不知道是不是尽兴了,一群傻逼,啊!
余生咬着牙,花了快半小时才咬掉绳子一个缺口,艰难的解掉绳儿,又整理一下仪容,走过去轻轻拉开蒙住程盼眼的黑罩子。
“我......”话没出口,余生已经说不出了,程盼满眼都是红肿和泪水,嘴巴也被自己咬破了。
明明他刚刚没惨叫啊......明明,明明也没多疼。
他伸手抱了抱程盼:“我还好......还好。”
还......好。
程盼没说话,不停在他肩膀上摇头,余生也摇头:“真的......还好。”
因为,程盼没事儿就好,程盼没事儿他真的,真的,很好......
这次事件过后,他们立马去报警,警察查了查,那男人叫吴文风,两年前把人打成重伤入狱,而被打那人......是吴星。
父亲差点儿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原因是无聊的闲言碎语,原因是吴星考上外地高中,离开城市的前一夜,在外人的“恭祝”下......
谁叫吴文风长得凶神恶煞,吴依依就该把亲子鉴定拍他脑门上,基因突变还不行吗!蠢货。
葬礼的时候,他见过吴星妈妈,和吴星一样,是个很好看的人,瞧,他都夸猩猩帅了,猩猩在天有灵,佑着程盼吧。
别让那蠢货......把气发在程盼身上。
这次调查最后结果只让他们注意安全,平时跟着人流上下学。
程盼和余生都没说什么,流氓打学生,警察就算想管,也得知道那群居无定所的流氓住哪。
且余生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以后别报警了,没用,被知道了,那群孙子只会更张狂。”
顿了一会儿,余生说完这句:“因为没代价,吴文风很聪明,不会真把我们打死。”他苦笑一下,“你看我这一身的伤口,真去验伤......也只是皮外伤。”
是啊,没代价,顶上天拉去拘留两天,不会再有更大的代价,所以......肆无忌惮。
他们去了趟药店,然后回了家,程盼没顾宋兰,晚上跟余生睡在了一起,余生很懂事的让他一直回去,程盼摇摇头,回去也是蹲家门口,还有......他真的放心不下余生。
半夜余生终于睡熟,入睡情况比很久以前好太多,也许是“安全感”回来一点吧,又也许太累了,浑身的伤口。
程盼默了默,轻轻替他盖上被子出了门,蹲在余生家门前,用以往那熟悉的姿势。
怎么说呢,巧合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睡不着了。
原本以为只是蹲着睡太累,一晚合不了几次眼,可白天在班里午休,乃至今夜在床上,程盼发现自己睡眠也出问题了......睡不着。
自己也在害怕吗,怕什么,怕老妈么。
他抬头看着二楼灯光全亮的窗,老妈的侧影在窗户边儿,沙发上印出她的孤孤单单,这么晚不睡觉,在等他吗。
不孝对不对?
......世间如何两全,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并没有想伤害任何谁,更别提生他养他爱他疼他的老妈。
“刚好,我陪着你。”程盼轻轻说,起身回余生家慢慢坐在床边,睁着眼看着黑暗。
两个都不要放弃,两个都不放弃,两个也别......放弃他。
那件事后,余生的病情似乎稳定了一点,起初只是不再时时刻刻要见他,后来余生偶尔还会出去打会儿篮球,放学也经常说跟陈默有约,让程盼不要等他。
可陈默真的回来了么,余生说回了,只是没回学校。
程盼很高兴他能重新找到接触生活的方式,可次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连晚自习都开始翘了,他开始怀疑余生是不是又被那群人围上了。
这天余生依旧要去找陈默,侧头看着他,程盼闷了几秒,拿出手机给陈默拨号,关机状态,且,他早打过不止一遍。
学校更没人,余生到底怎么跟他联系上的。
他抬起眼问出口,余生闷着没说话,程盼皱着眉:“校服脱了......”
“啊?”余生愣了愣,“大庭广众不好吧?”
“余生。”程盼喊。
余生正了神色,对他摇摇头:“我没事......我......”
“下午上完课,一起找个地方自习。”程盼说了一句。
下午课结束后,他们塞了满满一书包书,走到校门口,余生转头看着程盼:“我想吃海鲜包面。”
程盼皱着眉,余生又说:“就突然想吃。”
“你想吃我去给你买,”程盼说,“还要别的么?”
余生摇摇头,看着他又笑了笑:“早点儿回来,我在校门口那家咖啡厅等你。”
“好,”程盼点头,从兜里给他拿了两百块钱,“你点些高热量的。”
“高热量?”余生眨眨眼,“你要不顺便去晴天烘焙给我买个小蛋糕。”
“顺便?”程盼有些无语,海鲜包面跟晴天烘焙路线并不在一条。
“开玩笑,”余生抽走那两百块钱,“点光!男朋友请我吃蛋糕。”
程盼没再说,亲眼看见他走进那家咖啡厅,坐着啪啦点了一长串,才转头离开。
等程盼走远,余生叹了口气叫回服务生:“不好意思,刚刚点的所有,都不要了。”
服务生愣着点点头,他给了一杯水钱背好包,走出咖啡厅。
校外某一角落,一群人早等着了,他不是有意要瞒程盼,只是他发现,对方是流氓,是杂种,还是......人数多的流氓。
起初他以为只是打两顿,出出气,大猩猩的死毕竟不是他造成,可那个男人跟宣泄找不到出口一样,逮着他不放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会还手,一场架下来,一半对一半,对面总有人被他也伤到,毕竟他拳头也挺硬的。
可后来......
后来余生发现,不管再怎么打,吃亏的都是自己,对面人太多,倒下一个第二个又会再来,且阴着来,比如偶尔几次光头和鸟哥在场,他还得防一下别的。
再被麻袋套住揍了几顿腿青肚子肿后,他学乖了,要么跑,要么跑不过就挨打,护着最重要的部位,那些人也不会真把他打死,要么......
要么就跟现在这样,主动让他们出个气,让今天先过去......
而且——不还手的话,至少能消停好几天,比还手划算......
还手就会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怂吗?怂啊,可得活下去,他是个学生,只是个学生。
余生拉拉包走过去,看着寂静的巷子,其实他好想说别藏了,我看到你们了......
他慢慢闭上眼:“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