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凌晨了,老姐只挑了简单几句,一脸没什么心思多解释的表情......麻木的表情。
余生跟在老姐后面,走在病房走廊,脑子里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骨癌?
老爸?
晚期?
为......为什么?
生命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在他走进病房那一刻,看到了很久没见的......一个陌生人。
明明以前也很多次跟老爸很久很久没见,但这一次是不同的,他看到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陌生人,眼神充满死灰和挣扎。
死灰对病情,挣扎对......生命。
沈文丰也在,脸上透出疲惫,白衬衣......也不白了,余生愣着看着走进来的老姐,老姐还是一脸麻木,似乎病床上这个人,真的是个......陌生人。
又......为什么。
余生一连请了三天假,程盼看着最新的聊天记录,是三天前晚上他们最后一条消息记录。
——我去趟医院,你早上别等我,我爱你复制三千遍!
程盼拿起书,准备再上会儿自习就回家。
前桌吴依依今天依然侧过头,这周又轮到她们坐前面,吴依依每天都会“沉默”的问一下余生......
程盼想了想看着她:“还在医院。”
吴依依没说话,点点头又回过头,程盼有些想告诉她,余生跟他的事,但怎么都开不了口。
陈琪这时候也回来了,那姑娘头发剪的更短了,成了个男生头,看起来很干练,也很适合她走路带风的性子。
陈琪走过来在余生桌上放了瓶可乐,扯着凳子坐下,转头又看着他:“程盼,余生怎么还不回来啊,今天去超市可乐买一送一,我喝不了俩。”
程盼有些不知道怎么说,陈琪笑了笑又问他:“你知道......余生以前谈过恋爱没?”
以前没有,现在倒是有......程盼摇头又点头。
“到底有没有啊?只知道他有个喜欢的人,不过嘛,没关系!”陈琪说完趴在余生桌子上,“怎么还没回来,我好想他啊......”
我也很想他,程盼低了低头,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余生的大花脸。
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当晚凌晨,程盼还在做题,宋兰和程云山刚从外面回来,宋兰在客厅哭了起来,程云山也一直叹气。
程盼放下笔走出去,宋兰抬头看着他,哭得更凶了:“盼盼......你余叔叔要没了。”
“什么?”程盼僵住脚步。
“骨癌,”宋兰继续说,“都晚期了,我们也是才知道,盎然那孩子一直在医院,你是没看见啊,你余叔叔瘦的那一把骨头,好不容易生活有点起色,你余叔叔对生活开始有了点盼头......也好不容易走出丧妻之痛......”
“我出去一下,”程盼说了一句,朝门口走,宋兰急的让程云山开车送他,程盼转过头,“爸......”
“走吧,”程云山走过来,“去看看你余叔叔。”
老爸没进医院,闷在车子里抽烟,老爸很久没抽烟了,程盼怔怔自己下了车。
到病房的时候,快两点了,走廊很安静,偶尔路过几个开着门的病房里,传来病人的哀嚎和痛呼声,癌症病楼层,更苦难,也更挣扎。
他走到门口看着坐在蓝色公共椅子上的余生,余生靠着墙,满脸疲惫。
余生睁开眼,微侧头:“你来了?”
这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倦无力,程盼走过去看着他:“余叔叔,好些吗......”
程盼忽然发现他的语气也非常无力。
“好不了了,”余生回答,“走吧,进去看看。”
程盼刚想问这么晚不会打扰到余叔叔吗,余生已经起身推开了门,他抬头看着病房里......躺在床上不停闷哼的余叔叔,还有盎然姐一脸......麻木的脸,沈文丰正在给他擦洗身体,余叔叔已经瘦的没处下眼,浑身是骨头。
都这么晚......还没休息么。
“我爸疼,晚上睡不着,”余生淡淡解释,“走吧,进去。”
他们关上门,程盼进去喊了一声,盎然姐看到他来,精神好了些,给他倒了一杯水,余叔叔这会儿想起来走走,程盼走过去和沈文丰一起扶着他,余叔叔却走不动......被沈文丰轻轻扶起,程盼不知道会不会弄疼他,只能帮着沈文丰打打下手,到底不敢碰余叔叔身子。
扶了好一会儿,才起床,他们搀着余叔叔在病房里磨蹭的走着,没走两步,余叔叔又没有了力气,只好重新扶回床上。
上床的过程也很艰难,要取假肢,余叔叔只剩皮包骨,要不停拿枕头垫,才不会硌到,而且余叔叔的骨头已经......
沈文丰拿好几个垫子铺好,余叔叔慢慢坐上去,但是没力气抬脚,程盼尽量很轻很轻,但帮着抬脚的时候,余叔叔还是痛的惨叫出来,声音嘶哑,盎然姐赶紧走了过来。
程盼愣住了,余生走过来拉着他:“这儿有我姐他们,我们先出去吧。”
“我......”程盼看着病床上,那瘦骨嶙峋的......老了许多岁的人。
印象中,余叔叔一直很高大帅气,面对余生妈妈的时候,偶尔会像个孩子。
而现在......
“走吧。”余生轻轻牵住他的手,朝门外走。
后半夜盎然姐和沈文丰忙活到快天亮,余叔叔才睡去,早上护士来给余叔叔处理身体上......溃烂的伤口和打针,盎然姐和沈文丰出病房去买早饭,他和余生在这儿守着。
护士一进去,余生紧紧闭上眼。
过了两秒,隔着房门程盼都能听到那声声惨叫。
是低沉的,也是痛到窒息的......
惨叫声一直持续不断,最后护士注射了止痛针,病房才没有了声音,出来的时候,程盼看到推车上粗大的针管,说实话吓得不轻。
“我第一天来比你还夸张,”余生低声说,“我......心疼我爸,我疑惑我姐,我在这儿待到第二天,我就明白老姐为什么一脸麻木,太可怕了,程盼,太可怕了,为什么生病这么可怕。”
程盼没接话,余生哑着嗓子又说:“我才待三天,我真的不想再待下去,我想逃,我害怕看到我爸,他有时候疼的......哭爹喊娘,很偶尔,但我听到了......我爸......这么坚强的人,当年腿断都不吭一声的人,为了守着陪着我妈,把自己下半生搭进去的人......现在......疼的在床上喊妈妈......疼的就连翻个身都要我们帮忙。”
程盼默了默,轻轻转过头。
“而老姐,老姐的眼神我最绝望,”余生又说,他慢慢起身蹲在程盼身前,像是身体没有依靠般,紧紧抱着程盼,“......老姐的眼神就像在等那一天一样,而更可怕的是,我,我害怕我也是这样,我怕我会变成这样,或者......或者我已经这样了,才......才三天啊,我第一天那么不理解,那么不理解......”
程盼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才三天......三天,”余生闷在他腿前,“程盼,我刚有个家,我刚觉得那么幸福,我刚觉得人生那么美好,他好不容易愿意重新接受这个世界,他好不容易愿意爱我......他好不容易爱他自己,好不容易有希望......希望。”
是啊,好不容易,希望,好不容易。
程盼抱着余生的脑袋,在医院的清晨里,在生与死的不被救赎里。
好不容易。
余生嗓子依然干哑:“我每天都在学校......我跟他很少见面......我以为我们的时光还很长......我们还有以后。可小盼,我爸爸生了很严重的病,医生说他不会好了,为什么啊......他才刚‘活’过来......为什么......!”
声音渐息,余生蹲在那里,不肯起来,不肯去认。
程盼抱着他,无言无语。
陈默没多久知道消息也来了医院,然而盎然姐,拉着他们三人,赶着回学校上课,余生那儿每天晚自习和周末,她跟班主任打好了招呼,放余生过来轮班。
其实医院请了护工,只是护工也需要休息,且余生告诉过他,几个月换了七八个护工,这种事。没人干的长久。
而陈默那边,似乎是劝不听的,听说盎然姐打了他一巴掌......还辞退了他。程盼好几次去都看到陈默守在病房外不肯走,或者就在楼梯间抽烟......可依然没办法,盎然姐不希望她的弟弟们耽误学业。
自然,也包括他,程盼去了几次,慢慢也减少了次数。
因为......余生胃病又犯了,这次如山倒,不抽烟根本止不了疼,程盼知道他是心里疼,一直由他去,余生的烟瘾太厉害,一段日子后抽的连饭都不肯吃。
日常就是每天没魂的逼着自己学习,或者在他的注视下,吃几口饭。
人在生命面前,渺小的可怕,而他们在这可怕的面前,能做的微乎其微。
时间就这样流逝,余叔叔的病已经到了最后一刻,程盼有空就和余生去医院,而陈默,不知道跟盎然姐闹到什么程度,俩人见面话都不说了,一个赶自己的,一个抽自己的烟,但程盼听余生讲过,现在换的这个新的主治医生,医院的副院长,是陈默找过来的。
可总归是癌症,晚期。
余生的眼神如他自己所料,从开始的挣扎彷徨到现在的麻木。
细胞的疼痛想象不了,等死病人的绝望常人也体会不了,程盼看着余叔叔从一开始试着在屋里踱步恢复体力,慢慢变成瘫在床上张着嘴巴哭。
他似乎连呼吸都费力。
也会偶尔发脾气,疼痛使他不想看见他的两个孩子,更会拉着他们的手颤抖......
他总是一直看着余生,看着余生的脸,看到泪流满面。
次数多了,余生就静静坐在那里,表情空洞的也看着自己父亲,看着看着又会紧紧闭上眼。
不知道是痛苦,还是麻木,或者跟余叔叔一样,心里充满死灰。
能有什么办法呢,会有什么办法。
程盼不知道,他只能看着余生,跟他一同不知道。
又是一个阴沉天,城市入秋了,程盼装好今天老妈做的汤去了医院,天暗沉沉的,太阳公公都不露面,这个月已经很多次了。
他走到医院大门口,看到盎然姐,还有......跟在身后的陈默,被盎然姐甩开的很远。陈默身上的衣服还是上次见过的那套......得有一周了。
盎然姐也看到他,走过来看着他:“小盼,余生买饭去了,我回店里一趟,你自己先上去,护工都在。”
程盼点点头,端好保温桶走进医院。
病房里余叔叔并不在,他放下保温桶转过头,护工走了进来。
“余叔叔呢?”他问。
“他说想去顶楼看看景,”护工回答,“我下来上个厕所。”
“顶楼?”程盼皱了皱眉,对护工点点头朝电梯走去。
不知为何有些不好的预感,电梯急忙没动静,程盼走进楼梯间朝楼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