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第1章 第 1 章

日头快落尽了，只留了一抹残破的红色挂在天边。

高墙上沾满灰的窗栏上飞进来几只萤火虫，昏暗的车间多出几点荧荧绿光，彷佛给了疲苦的人间一丝希望，但也只是仿佛。

这个点儿快下班了，电子厂的工人都骚动起来，上厕所的恨不得切了膀胱，都巴不得早点儿离开晒尸干的车间。

余生撤了盯萤火虫的视线，随手丢了手上的零件，慢慢走回寝室。

回寝的路上太阳依旧大，正对着脸，落日威力不小啊！余生皱着眉烦躁的擦了把额间的汗，推开那扇老门，然后再一次愣住了。

即便住了快到两个月，他还是接受不了这破地儿，没有巴掌大，却塞了八张上下床。

深呼吸一口气，他用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怎么回来了。”离门最近一个人小声嘀咕一句。

余生斜眼瞥他一眼，那人没再嘀咕，继续抱着包收拾。

收回视线，余生径直走到里面靠窗的床位，床上黑色书包里装着两件换洗衣服和昨天老板发的工资，这是他全部的行李，哦，差点儿忘了他的咸菜罐头。

他拿起桌上的罐头拧好盖塞进包里，收好行装，接着转过身看着宿舍因他的到来而停止交谈的舍友。

刚不是挺能说？一群蠢货。

后天开学，一寝室蠢货都忙着收拾行李，明明出来打暑假工，行李箱连羽绒服都有，没聋的话，进门前他还听到这群蠢货说着什么，开学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来这破地方打工了。

听就知道，骗鬼呢。

啧，这群蠢货少呼吸两口，余生都觉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

没安静一会儿，寝室又闹开了，这次倒没说什么虚假誓言，只是在进行爱的告别仪式。

真是无聊，他尖着耳朵开始听那些无聊的蠢话。

......看来自己更无聊。

“待会儿去吃火锅吧？”靠门那人先说道。

“不了，我妈要来接我，你跟他们去吧。”

“那成，开学别忘了联系！”有人回答。

“要叫他吗？”忽然有人乱问了一句。

这不合时宜的话一出，宿舍又安静下来，接着所有人目光都转向那个“他”。

余生挑了挑眉转身靠在床沿上看着这群人：“是在说我吗？”

“嗯......余生，”刚刚提议的那个人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吗？”

余生回眼打量着这位室友，不熟，不过没打过架。

“不去。”他说了一句，慢慢坐在床上。

“余生，”那人还没放弃，“我们毕竟也在一起住了两个月。”

“哦，”余生点了点头，有些好笑的耸肩，“所以呢？”

“你叫他干嘛？”靠门那人瞪了他一眼，走过来拉走还欲继续废话的蠢货，“热脸贴冷屁股！”

这局一搅，顿时一寝室蠢货都没再告别，安安静静各自塞羽绒服去了，真好——

一出厂房，余生就想骂娘，铺天盖地的热浪扑着他的脸，跟风吹麦浪似得，一波一波。

他跟着周遭的秃头挤在去大门口的路上。

周围人脸上都沉着强烈的死气，看来这些蠢货总算领悟了，两个月前刚进厂，不知道为什么这群傻子脸上挂着迷一般的憧憬，难不成幻想在电子厂邂逅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又或是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梁祝文化？

啧，傻逼。

在心里笑了一下，他低头混进麻木愚蠢的走尸中，两个月时间，能让这些蠢货认清自己真实身份也算没白来，一具具有气没魂儿的尸体还渴望人生？

死都死了好嘛。

走了几步，他的老人拖愣被挤掉了两次，操......余生有点儿无语，果然是尸体，走路不带脑浆的。

他烦躁的重新撒好鞋，抬起头看着一厂子走尸，男尸女尸都有，大头是未成年走尸，毕竟用着便宜，还不会闹事，个顶个尸毛都没长齐，老板挺会做生意。

从兜里摸了根烟点上，他斜眼看着周围形状各异的一切，奇怪的南方普通话，不怎么拔高的身材，一切那么熟悉又陌生。

即便不乐意，到底是故乡。

跟着死气沉沉的尸群挤到大门口时，余生已经热出了一身汗，门口排着一串串一脸焦虑的父母，毕竟自家孩子辛苦两个月，嘘寒问暖左拥右抱肯定少不了。

好一对对儿僵尸一家人。

好在这样诡异的画面并不属于他。

余生掐了烟随手丢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门外的自由世界，其实呢，这座城市的路他已经记不清了，走得太久，回来的时长太短，还来不及感受故乡，就要被迫接受生活的洗礼。

嗯......想打电话通知一下老姐呢，又没有手机，还真衰。

他斜眼看着前面儿正对他抛媚眼的上世纪老女人，要不找这女鬼借一下手机？

算了......万一她以为他去搭讪的就麻烦了，他暂时还没捉鬼的爱好。

厂子在城市最西边，荒郊野外的，除了马路就是野草，连棵树都看不到，修路的人脑子简直进了石灰。

不知道走多久，余生才在路边看到一家遗世独立的小卖店，谋财害命那款，荒郊野外开店，不知道做些什么黑心买卖。

他往远处眺了一眼，犹豫两秒还是走了进去，没得选。

老板背对着在看电视，背影雌雄不分，转过来估计没脸。

“老板，”余生喊了一声，“打电话。”

“叫什么老板，”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可是老板娘，打电话一块。”

余生有些烦躁，从兜里掏出一块零钱，用力按了几下打通老姐的电话。

然而电话嘟了几声也没人接。

“操！”他烦躁的摔了电话，“买个手机也不知道干嘛使。”

“你干嘛！”那女人转过头，有脸，“摔坏了要赔钱的！”

“别他妈说话了。”余生瞪了她一眼，他可没兴趣跟鬼交谈。

老板娘一愣，嘀咕了几句不知道哪层地狱语，转过头继续看电视，当然没忘记拿走那一块零钱。

余生揉了揉眉心，脑子开始搜索程盼的电话号码，多少来着......？

实在有些记不起了。

余生忽然觉得整个人处于一种我是谁我在哪的踩空状态，流出来的汗都充满着我我我我？是谁？

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奇怪的状态，糟糕的家庭，陌生的家乡，多年没见的朋友。

......他到底为什么要回来，还他妈以这样的方式？

余生觉得他需要好好梳理一下，他为什么现在要在这鸟不拉屎，屎不溜鸟的地方晒着滚烫夕阳，到处打电话找别人来接自己。

其实故事一开始......是美好的，他曾经是个有钱的小王子，小学三年级搬去别的城市，过了几年暴发户的好日子。

祸福总相依，套路总相似，父母在一个倒霉的下午出了车祸，老爸残废，老妈倒霉一点儿，人没了。

而且祸也不单行，家里连带破了产，他从一个小王子变成社会最底层小混混，原来就读高贵到极点的学校不允许这样的学生存在，于是吧唧开除了他，虽说不开除......他也考不上高中。

不过余生还是觉得有点儿恶心，好歹给齐了学费，就退一堆破书，恶不恶心。

最后也不知道老姐哪只眼瞎了不肯放弃他，求爹爹告奶奶的把他学籍转回家乡，让他回来中考。

他知道为了老姐，他必须得读书，可......他考不上。

但人生总会有奇迹。

没想到小时候的朋友兼邻居程盼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Q｜Q联系了他，问他高中准备去哪所学校读，他如实告诉程盼他糟糕的成绩。

没想到他这朋友居然是牛逼的尖子生！一路拉着他不眠不休，都快赶上不吃不喝......每天晚上视频音频轮番上，打了个擦边线球有幸考上了高中。

老姐也把老爸接回家乡，搬回原来的小区......一家人嘛，最重要是整整齐齐。

余生突然对自己梳理的过程有一种无力的绝望。

又走了几千步，他看到一个用铁棚子搭建的黑网吧，外墙贴了张纸壳子，上面用大头笔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一小时三块，有偿刷会员。

靠，这破地儿要没这几个字儿，就跟公共厕所似的......余生无语的走进去开了台机子。

厕所就六台机子，全都在营业，一台机子几个小屁孩儿轮流用，猜都知道在玩4399小游戏，他旁边不知道哪来的几个小蠢货眼睛都快闪出火花来了。

程盼Q｜Q头像是亮的，还是那个万年不变的蒲公英头像，植物学家都没程盼这么专一。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一行字儿。

——我回来了，过来接我，电子厂，城西最偏那个。

——好。

余生愣了一下，没想到程盼这个点儿竟然秒回！？大下午擦着傍晚的边儿，尖子生没吃饭？没吃饭也应该时刻温书，还有时间沉迷网络？奇怪。

关掉对话框，他看着那一堆未读信息陷入了无语，Q｜Q里找他的人还挺多，大部分都是以前一起“无所事事”的“朋友”。

无聊，这些蠢货只知道让他帮忙打架看场子，他才不承认这些蠢货是他朋友。

他没有什么朋友，除了程盼，虽然转校后就没联系，但只有程盼是真心对他好，临近中考，程盼白天在学校上完课，晚上还要熬夜帮他辅导......挺不容易。

马上见面了，大型网友见面会？

余生乐了会儿正准备关机子，突然发现周围几双发光的眼睛更亮了。

“想玩？”他笑着问离他最近一个小屁孩儿。

“嗯！”那孩子激动的点了点头。

“叫哥哥。”余生挑了挑眉。

“哥哥！”那孩子马上叫了一声。

“哥哥！哥哥！”其他几个孩子跟着也叫起来。

余生笑了笑大方的挥了挥手，站起来走到门口，然后退了机子，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走出黑网吧。

啧，小蠢货还想占他便宜？

建议下辈子早点儿投胎，怕被讹，他一般不揍老年人。

出了网吧，他找了块开阔地儿，蹲下来开始等网友，这地儿视线挺好，来个人一眼就能看到，比如对面坡上王二小和二小的牛。

程盼在一个小时后骑着一辆带篮的两人座经典老式自行车到了这片郊区，余生已经躁的恨不得揍死这唯一的朋友了。

他就算不认路，也知道这再偏离他们住的小区走路也只要半个小时，何况程盼还骑了辆破自行车！

“你他妈从外国过来的啊？”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网友。

程盼跟视频上差不太多，一头短发，双眼皮大眼睛，红唇白皮跟个姑娘似的，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短袖和黑色直筒裤，这么热还穿长裤......真是个老年人。

程盼停下车，接着......怎么说，简直紧盯着他看了好几大秒，然后从车篮子里拿了一瓶水递给他。

“嗯......谢谢。”的确有点儿渴，接过水，余生两大口喝光，然后随手一扔，结果那朋友顿了顿，赶紧停好车跑过去捡起空瓶，然后丢进了路边垃圾桶里......

靠！这朋友还是个圣母？

“回家吧，”程盼扔完瓶子走过来看着他，这次没再紧盯着了，只是说，“外面热。”

余生点点头，慢慢站起来，大概蹲得时间太久，这一站还有点儿晕，都他妈怪程盼！他烦躁的抬脚坐上老年人款自行车，用力拍了拍后垫：“滚上来！”

“嗯。”程盼应了一声，坐到后面位置上。

余生有点儿纳闷，看来这朋友还是个好性子？补课那会儿，他做不出题程盼还会阴一会儿脸。

一路越骑越热，余生也没心思和这位朋友讲话，盛夏的空气里铺满稻香，他恶心的在心里吐了一阵。

待两个月，快给他闻吐了，这辈子都不想再闻到了。

骑了会儿，周边热闹了，街头巷尾的烟火气传进感官里。

余生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异样感，习惯了厂里不见天日的日子，猛的看到灯火人烟，冷不丁觉得自己像刚坐完牢被放出来的囚犯......

程盼也跟押解犯人的一样，那么严肃，他不找话聊就一路尬到底？程盼是没长嘴？

又骑一会儿，远离了公路，后座还是没说话，只是偶尔会指一下路，他总感觉程盼在乱指，小时候他也不是没来过这片儿，哪这么绕......学霸脑子学傻了。

行吧，骑！

骑到一定里数，随着周围建筑越来越熟悉，余生心里开始有点发慌了，果然近乡情更怯，他握紧把手深呼吸几口气，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继续朝前骑。

荒凉繁华再归烟火，隔着陌生的距离。

他与......故乡的距离。

一路照程盼指示乱拐，骑了约莫小一个小时，终于拐到了。

余生热得喘了几口大气，又咳了一阵，勉强才缓过劲。

实在也太他妈绕了，这他走了几年，城市的路成精了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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