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净几的殿宇内,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简进知,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胸膛因为窜逃和焦灼小幅度的起伏,女生话里带着愤懑。
“那件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声音骤然一顿,女生深吸口气,接着缓缓吐出,平心静气道:“还是说,你们连这个也不在乎了?”
“他真的有那么重要?”
女生蜿蜒的墨绿色发丝在顶上剔透晶体下显得熠熠生辉,发尾自然下垂,搭在手边的金边白兜袍上。
沉寂半晌,良久,简进知说话了:“他是神。”
没有犹豫,女生立刻道:“你我也是。”
无机质冰冷的宫殿四周都是白,在顶部照明的晶体下反射出冷色调的光,照在二人身上仿佛上了一层釉,叫他们越发不似真人。
“那余抚呢!”女生又激动起来,砰的一声站起,手撑住身体,逼近了简进知:“他不是么?”
简进知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搭在台面上,劲拔的身体绷成一条直线,正如他这个人一样,无时无刻都是一副巍然屹立的样子。
见他这副样子,女生眯了眯眼睛,心里的那股火苗轰一下壮大,正要再次开口,就听对方说:
“余抚是谁?”
女生:“…………?”
“你……”注意到不远处的某件东西,女生无奈坐了回去,叹声道:“你又塑魂了?”
简进知应声:“嗯。”
“怎么?”
怪不得……女生在心里嘀咕,面上没有表露。
“如果他塑了魂,那你就离开吧,不用担心我。”
原来他早就料到了,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压下心里的丝丝缕缕担忧,女生当即起身就要离开,不打算再跟简进知多说一句。
可对方却突然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它们放出来?”
“这不得看你们?”女生止步,向后随意摆了摆手:“你们什么时候弄好,我就什么时候放呗。”
这么说着,她返回,在玉桌旁站定,语气敷衍道:“我只是个一级神,可没你们厉害。”
话毕,随着她的动作,一颗浑圆的暗红色小球被放到了简进知面前。
“诺,”女生说:“谈判筹码,反正用不到了,还是给你吧,放我这占地方。”
简进知凝目,刹那间他就知道了这是什么,同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红玉果,一种极为普通的果实,在神界随处可见。
“……”简进知一向冷峻澹然的面庞发生了变化,眉头微皱,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犹豫道:“这……”
声音刚从喉管溢出,突然有个东西嗖一下窜到面前,只停留了半秒,就又嗖一声飞出。
被它拂过的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点被冷光反射出的白色光晕。
.
人间雾都,城郊。
夜晚的天空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布,星月被遮盖,头顶没有一丝光亮。
远处是尚未被人类开发的大片丛林,片片凉风从林深处刮来,穿过未施工的混凝土骨架,将地面的灰尘吹起,融入空气。
“快点!你们几个从右侧进去!”凛雪伫立在这片废弃、尚未完工的工地前,因为先前的耽误以及人间的限制,他们只能跟在余抚后面追。
如今想来,对方估计已经势穷力竭——毕竟带有神力的枷锁,如今正铐在那双手腕上。
“喂!那边几位!你们从左侧包抄!”视线从高处粗糙又破旧的灰黑色墙面收回,凛雪一一吩咐下去,紧接着带上人径直冲进,几道身影瞬间就被黑暗吞噬。
“呼,呼,呼——”
略显沉重的喘息声从水泥阶梯的尽头传来,凛雪仰头,死死的盯着头顶,脚下动作不带停顿,她甚至能隐约看见那道踉跄的身影。
“快!犯人就在上面,别让他跑了!”她呵斥道,分头行动的几队人也都跟着应和:“是!”“知道了!”“收到!”
霎时间,从不同方位传来的附和声仿若道道锁链,盘旋而上,交错收紧,将不远处逃亡的余抚牢牢困住,让他的步伐愈加沉重。
黑暗中,这场追逐临近尾声,大片嘈杂的脚步逐渐逼近。
“到了!”凛雪踏过最后几节台阶,终于爬上了石阶梯的尽头——那么比她先到的余抚呢?
不远处的场地中央,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基底做了个镂空,以至于从苍穹俯视而下,这栋建筑像个“回”字。
而余抚就正站在半人高的混凝土墙上,身后就是足足有16层高的“陡崖”。
他略显纤弱的身躯在背面骇人的高度下显得愈加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拽下,从高空极速坠落,然后猛的砸在地面。
各种想法从脑海里过了一遍,凛雪呆在原地,不自觉地吐出一句:“你是怎么上去的?”
余抚没说话,只轻轻瞥了一眼堆在承重柱旁的木箱,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凛雪有些恍惚——是了,双手被反绑,神力又被剥夺,而且好像还是个哑巴……
再次望去,余抚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灰尘、碎石,以至于木刺,都仿佛猛的被放大了数倍,叫人无法忽视。
眼神凝在对方手臂、颈口处的细微划痕,凛雪声音有些艰涩:“你……你要……”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逐渐形成,凛雪却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他现在被剥夺了神格,魂力附着其上,如果从这里跳下去,那可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他会…会……
他会魂飞魄散!
形成半包围的骑士们没有轻举妄动,他们作出警戒状,如炬的目光注视着中心高台上的身影,余光则在等凛雪发出指令。
尘灰让本就凝滞的空气变得更加浓稠,一时间他们竟然不敢大口呼吸,与放轻的呼吸相反的,是耳边轰隆轰隆的心跳。
余抚微微仰头,黑如古井的双眸在同样黑的天空稍作停留,随即收回,他静静的看着面前一排蓄势待发的猎人。
——而他就是那头断了腿的猎物。
此时应该是深夜,郊区人迹罕至,唯有时不时的虫鸣和远处兽鸟的嗥叫,在这片过于宽阔凄凉的区域里盘旋。
夜风大了。
轻薄宽大的衣物在骨肉的支撑下随风飘扬,余抚就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但又好似早就跟着风一块儿飘走了,叫人看不清,也捉不着。
凛雪的怔愣只持续了几息,反应过来后,她张了张嘴:“你,你先下来,我们……”
“他肯定不会跳下去的,估计在以此威胁,以谋取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当余抚有所动作时,那横在众人面前若隐若现的弦骤然一松。
余抚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流,他果断退了半步,向后一仰——
径直从高空坠了下去!
身影刹那间就被深渊吞没!几乎没人能反应过来!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让人只来得及捕捉到衣角的一抹白。
“他跳下去了!犯人跳下去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吼出了声。
神典里各种有关“在人界使用法力的约束”以及“惩戒条例”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不到0.01秒,就被无形的剑刃通通斩断。
审判他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这荒谬的死亡!凛雪不带犹豫的嗖一下冲了出去,点点金光在她手中聚集。
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仿佛要硬生生把他的耳朵、毛发连带着皮肤一齐割掉。
本就浅淡的唇被吹的愈发苍白,余抚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态,仿佛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好像死亡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不是的,不会的,他才不会死。
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余抚甚至能清晰感知到离背部越来越近的水泥地面。地面上杂乱摆放的硬木板、钉子,以及堆成小丘的沙砾、灰尘。
地面的凉意带着死亡的寒气渐渐逼近,就在他要被引力砸成一坨肉泥的时候——
一双手蓦地从后面托住了他不住下坠的身体,绕到胸前相互交叉,牢牢缠紧。
“怎么了这是?”那人贴在他耳边:“不想活了?”
一同下坠的心脏猛地停住,余抚几乎是要笑出声,但他抑制住了。
于是就只剩那双格外苍白的薄唇在微微颤抖,结合上他被吹得发白的脸,仿佛是在进行劫后余生的颤栗。
凛雪姗姗来迟,脚步骤然顿住,在废弃昏暗的混凝土框架中,一位身形挺拔、白发浅眸的男人正悬在半空。身后一双巨大的洁白羽翼尽情展开,浑浊晦暗的空气都仿佛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通透。
而自己的犯人正被对方抱着,窝在怀里。
迎上前,凛雪行了个礼,弯腰低头尊敬道:“白月显大人。”
没有得到回应,她却像是预料到似的后退半步,迟疑不决的静候在原地。
白月显看着怀里的余抚,余抚也看着他,二人迟迟没有言语。
过了足足将近半分钟,换了个公主抱的姿势,白月显这才终于说话了:“余老师这是?”
余抚不咸不淡的看着他。
“怎么?受委屈了?”白月显语气暧昧温柔,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深刻又过分纠缠的关系一样。
谁也不知道,男人死死圈住自己身体的手,此时正在他一处被割伤的脚腕处狠狠的抠着。
皮肉被撕扯开,血液源源不断的从伤口涌出,最后沿着脚踝滴下,在这格外黑的夜里,无法察觉。
微微俯身,白月显轻声:“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丝丝缕缕的痛意如毒蛇般从下而上直冲心脏,牢牢将其束缚,然后绞索收紧,仿佛想要将它勒至坏死一样。
明明那么讨厌彼此,却非要演这么一出戏,搁往常,余抚是不想搭理他的。但如今这场戏却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也不枉他拼死拼活往人间跑了。
看着白月显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天神般的脸上满是虚伪的、令人作呕的柔情,余抚这下终于笑出了声。
“哈。”
他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