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共山河 第3章 试玉

谷中的日子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拨快了。

自那日雪中缚绸一舞后，叶苏凝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变化。师父陆芷拧周身那股沉静的气息变得锐利起来，教导愈发严苛，时间被挤压得密不透风。琴棋书画不再是闲适的修心，而是被赋予了明确的目的性——每一个音符，每一笔勾勒，都必须精准地服务于“惑”与“控”。

更让叶苏凝心悸的是，陆芷拧开始带她“出谷”。

并非真正离开幽谷的结界，而是谷中一些被幻阵笼罩、她从未踏足的区域。那些地方光怪陆离，能模拟出世间百态，人心诡谲。

第一次踏入“市集”幻境，喧嚣的人声、叫卖声扑面而来。叶苏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她已太久未接触过如此多的人气。幻境中的行人商贩栩栩如生，眼神贪婪、谄媚、冷漠、算计……与她记忆中那个血雪之夜前模糊的街景重叠，让她呼吸发窒。

“怕了？”陆芷拧的声音在一旁冷冷响起。她亦换了装束，一袭不起眼的灰布裙钗，面容用药物稍作修饰，掩去了几分惊心容貌，唯有一双眼，依旧冷冽如寒星。

“没…没有。”叶苏凝挺直背脊。

“今日课业，用我教你的，从那当铺掌柜手中，换回这支玉簪。”陆芷拧将一支成色普通的青玉簪递给她，“不得暴露身份，不得动用武力。限时一炷香。”

叶苏凝捏着玉簪，手心微汗。那当铺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珠滴溜溜转，一看便是难缠的角色。

她定定神，走了过去。

起初并不顺利。她试图以物易物，掌柜嗤之以鼻；她试图讲理，对方胡搅蛮缠。香飞快地燃烧着。叶苏凝额角渗出细汗，眼角余光瞥见师父抱臂立于人群外，面无表情地看着。

心一横。她想起陆芷拧教过的——找准人的贪嗔痴念。

她不再争辩玉簪价值，而是微微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簪身，声音放软，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编造了一个家道中落、不得已典卖母亲遗物的故事。语气哀而不伤，泪盈于睫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将一个落魄却清傲的孤女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她观察到掌柜的眼神变了，那里面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掺杂着些许龌龊的兴味。

“罢了罢了，看你小姑娘可怜。”掌柜故作大方地挥挥手，接过了玉簪，却只给了极低的价钱。

叶苏凝接过那几枚铜钱，指尖冰凉。她成功了，心头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黏腻的恶心感。

走出当铺，陆芷拧已不在原处。她循着指示走到一条僻静巷尾，看见师父负手立于墙下。

“感觉如何？”陆芷拧没有回头。

“……恶心。”叶苏凝诚实回答。

“嗯。”陆芷拧似乎并不意外，“记住这感觉。往后你会常与这种感觉为伴。但也要记住，方才你若真是一个孤女，这几枚铜钱，或可让你多活几日。”

接下来的“试炼”愈发复杂。有时是潜入幻境中的某个府邸，窃取一份情报，考验她的轻身功夫与应变；有时是周旋于几个各怀鬼胎的幻象人物之间，套取有用的消息，锤炼她的口才与洞察人心之能；有一次，甚至让她在布满机关的房间内，于限定时间内找出唯一的生路。

陆芷拧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极少出手相助。只在叶苏凝每次结束后，精准地指出她的疏漏与不足，言语刻薄，直刺要害。

“情绪还是太多。悲悯、羞耻、犹豫，这些都是致命的破绽。” “动作不够干净，留下痕迹便是自寻死路。” “你对那护卫笑得太刻意。美色是刃，出鞘需无形，一击必中，而非搔首弄姿。”

叶苏凝咬着牙，将每一句训斥都咽下，反复练习，直至师父再挑不出错处。她在一次次“试炼”中褪去青涩，眼神逐渐沉淀下来，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计算权衡，学会了如何在那令人作呕的泥沼里，保全自己，达成目的。

她变得像一把被反复锻打的刀，初具锋芒，却也遍体冰凉。

最后一次试炼，是在一个模拟宫宴的幻境中。华殿笙歌，宾客如云，幻象出的“帝王”高踞御座，威仪深重。叶苏凝的任务，是扮作献酒宫女，将一杯“毒酒”（实为清水）成功献予指定的“目标人物”——一位看似慈眉善目、实则戒备心极重的“老亲王”。

她低眉顺眼，托着酒盘，穿梭于衣香鬓影之间。周遭是虚妄的喧闹，她却感到真实的压力，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钢丝之上。

接近目标时，一名“侍卫”突然上前拦查，目光锐利如鹰隼，盘问她的来历。叶苏凝心跳如鼓，面上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惶恐与羞涩的笑，依着早已编造好的身份应对，声音微颤，逻辑却清晰无误。

侍卫审视她片刻，终于放行。

她走到老亲王席前，跪奉酒水。老亲王并未立刻去接，而是眯着眼，打量着她，闲话家常般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问题却暗藏机锋。

叶苏凝垂着头，应答得滴水不漏，姿态恭顺卑微，指尖却稳如磐石，托着的酒盏没有一丝晃动。

终于，老亲王似是满意了，呵呵一笑，伸手接过了酒杯。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自身后传来！

一名“醉酒的宾客”突然撞翻了案几，杯盘狼藉，汤汁四溅，引起一片惊呼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老亲王接酒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叶苏凝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成功了！师父安排的干扰，时机精准得毫厘不差！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混乱间隙，她感到一道目光，冰冷如箭，穿透虚妄的喧嚣，牢牢钉在她身上。

她猛地抬头，循着感觉望去。

只见大殿角落的阴影里，陆芷拧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灰布裙钗，与这奢华场景格格不入。她并没有看那场混乱，只是静静地看着叶苏凝。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一闪而过的认可，有深沉的疲惫，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凉的决绝。

仿佛在看她精心雕琢的作品终于成型，又仿佛在看一件即将送入熔炉的祭品。

只一瞬。

待叶苏凝再想看清时，陆芷拧已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阴影，消失不见。

幻境随之消散。

叶苏凝独自站在空旷的谷中庭院，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指尖却冰冷微颤。

方才师父那一眼，比过去所有严苛的训斥加起来，更让她心慌意乱。

晚膳时，陆芷拧异常沉默。直至饭毕，她放下竹箸，看着叶苏凝，淡淡道：“三日后，送你入宫。”

叶苏凝指尖一抖。

“宫中已打点妥当，你会以新晋女官的身份进入司籍房，那是冷僻衙门，便于隐匿。”陆芷拧的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入宫后，你我便是陌路。非生死关头，不得寻我。”

她起身，走向内室，片刻后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

“打开。”

叶苏凝依言开启。盒内红绸衬底，躺着一支银簪。簪身素净，并无繁复纹饰，唯簪头嵌着一粒极小的殷红宝石，色泽暗沉，像凝固的血滴。

“过来。”

叶苏凝走近。陆芷拧走到她身后。微凉的手指轻轻梳理她的长发，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迟疑的轻柔。发丝被缓缓绾起，盘成宫中最常见的低髻，银簪插入发间，那粒红宝石正贴于鬓侧，冰凉刺骨。

“宫门一入，生死自负。”陆芷拧的声音贴在她耳后响起，气息微凉，“这支簪子，必要时，可防身。”

她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极轻地拂过叶苏凝的鬓发，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那粒红宝石，以及宝石下温热的皮肤。

那触碰轻得像雪落，却带着千钧重压。

叶苏凝喉间哽咽，猛地转身：“师父！”

陆芷拧却已退开一步，避开了她的目光，侧脸在暮色中显得冷硬而疏离。“记住我教给你的一切。”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喑哑，“活下去，凝儿。”

说完，她不再给叶苏凝任何发问的机会，转身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叶苏凝独自站在院中，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鬓间的银簪冷得像是冰棱，直直刺入心底。

夜色四合，谷中寂静无声。

她知道，幽谷十年，到此为止。

试玉需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而她这块璞玉，已被彻底打磨成形，即将投入那世间最炽烈也最危险的烈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