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间过了五载春秋。
天鼎十年的春分,云樑的柳絮飞得猖狂,苍北的风已不再冷冽。
凉阴城角的戏院里又是厅堂满座,台上一场《西厢记》戏正唱到四折,红娘传书一句“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落地,满院彩声。
在聂知韫和小乞儿的经营下,戏院已经名声远扬,人人都知凉阴戏院里头有朱梅红妆,白马银枪的一对璧人,满座的宾客也不再是邻里乡亲,有人为了一睹俩人台上缠绵悱恻的爱恨嗔痴,不远万里慕名而来。
就连邶王杨民安,偶尔也会轻装简从,来此听一出折子戏。
整个苍北能有这般繁荣和平的景象,跟邶王一直奉行的与民休息的政策有着莫大联系。七王之乱,也就只有他这一方封地始终安稳。
聂知韫如众人期盼的那般,出落的娉娉袅袅,身姿若迎风之回柳,肌肤胜寒冬之素雪,眸中秋水粼影,丹唇樱桃,吐语如珠,唱腔傲人。似新月生晕,娇美无双。又舞得一手桃花明月青,柔中带刚,颇有红缨之气。
小乞丐也不再是瘦削羸弱模样,气如兰,稳如山,乍一眼像个贵公子,温润如玉,仔细瞧又血性方刚,千丈凌云。眼似春星,眉似横刀,有棱有角,俊美异常。有着与生俱来的习武天赋,全身充斥着踏马安天下的气魄。
这日黄昏,二人相约去城郊山岗看星。
自打那一天俩人风筝断了线,借着风一路飘到这,他们这才留意到原来凉阴还有这么静谧的地方,于是隔三岔五,有事没事的就往这边跑。
“奶奶,今儿夜里我和韫儿妹妹去那边山头上用饭去,不必等我俩啦!”
“山头风大夜黑,可看好妹妹,莫让她乱跑!”
“知道啦!”
山头的月光是最足的,斑斑点点的星华挂满空江,不知名的绿草也已经长到俩人的脚踝,小乞丐提着开晦公子,依旧是在后头不慌不忙的跟着聂知韫。
戏子都管青灯叫开晦公子,这是聂知韫告诉他的,他便也一直这么叫着。
北方的晚风已不带寒意,却些许暖意徐徐吹来,两个人并肩蹲坐在地上,小乞儿揭开漆盒,拈起一块枣泥糕递到聂知韫嘴边。
聂知韫瞅都没瞅一眼,张口便咬。
“郢儿哥,若要走科举的路,这马上就要到了入经馆攻读举业的时候了。”
“这世道太乱了。”小乞丐又抓起一张烙饼,卷了些甜白菜递给聂知韫,“爷爷让我多读些书,以后走上科举仕途的路,也是想让我能带韫儿安生过完以后的日子。”
聂知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见聂知韫神情略显严肃,小乞丐忙打趣的调侃道:“天下大乱,云蒸龙变的,韫儿也不想我丢了性命吧!”
“可师傅说你根骨奇佳,刀枪棍棒什么的一点就通,这要是真当个书生,岂不是白瞎了这一身本领?”
“读书习武两不耽误,习武是个好料子,那读书自然差不了。”
聂知韫抿唇一笑:“樾王和洺王现在打的厉害,樑王那头内乱的也为平息。杨家人的天下被一个姓胡的搅的满朝风雨。”
小乞丐无奈的叹了口气:“世道越来越乱,也不知道以后这大胤会落到谁的手里。”
聂知韫向小乞丐身边偎了偎:“不管谁的天下,反正咱俩一直在一处便好。”
正是清晨,聂知韫便听得外头叽叽喳喳的声音。
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皇帝失踪的事,闹得本来还说睡眼惺忪的聂知韫立马从炕上坐了起来,麻溜的穿上衣服,着急忙慌地出了门。
“宰执胡敦非要跟着军队去打雨泽,结果那个右卫上将军张冶带着他的兀龙卫偷摸进了京城里头,来了出调虎离山。”
“胡敦发现中计但也为时已晚,撤军回防的时候被司马炆带的军队给合围。千算万算,一个宰执竟然栽倒在一个枢密直学士的手上!”
“现在张冶已经带着兀龙卫护送樑王杨开颙登基了。这兀龙卫每个人都是能以一敌百的精兵,寻常军队哪个敢招惹?”
“什么失踪不失踪的,估计是已经被杀了。这年头,好好的皇帝说废就废,说杀就杀。”
戏院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过听祖母的意思,是说杨开颙登基了,原先的樑王的位置就让给了张冶,他也成了大胤第一个外姓封王的人。这新的樑王也是挺厉害,将军出身封了王,没几天就把内乱最严重的云樑一带给安定了。
可眼下出来了一个新的情况:杨开颙登基成了新皇帝以后,这让其他的王都红了眼,战乱变得更严重,别看苍北这边眼下一片安静太平的样子,可内外已经是暗流涌动,邶王要被卷进来,那其实就仅仅差一个由头。
那张冶是一顶一的将军,云樑如今太平,更好的消息是聂知韫的父亲聂朓因护国有功又从太守擢升到栎安巡抚,家里几口人好好商量了一番,决定趁风波未起之际,举家南迁,回到聂朓任上。
一来云樑新王威望大,没人敢侵犯。
二来家里头的人也算是能重新团聚。
聂知韫瞅了瞅坐在身边低头一言不发的小乞丐:“郢儿哥也得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听到此话,小乞丐怯怯的瞄了瞄祖父跟祖母。
俩人一块冲他点了点头。
这件事本以为定下了就能办了,不曾想一场变故突如其来。
“皇帝斩胡敦,停内乱,收云樑,功勋卓著。奈何奸臣胡敦影响之大,祸及天下,今奉皇帝之命搜捕残党,凡窝藏叛党者,妨碍搜捕者,杀无赦。”
祖父被挂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二牛上前挡在一家人前头:“俺们这离云樑这么远,连军队的都很少见,哪来窝藏叛党?”
一道银光忽现,包围来的官兵踏过二牛尚温的尸体,冷冰冰喝道:“搜!”
直到邶王的护卫军迟迟赶来,整个戏园只剩下了躲在桥底下的聂知韫,她的衣赏湿透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眸子里已经去没了光,愣愣地平视着前方。
小乞儿静静伏在地上,至死仍摆着抱着贼人脚踝的姿势。正是他这般拼死阻拦,才为桥下的她争得一线生机。
他没有食言,一如当年所说:以命相护。
聂知韫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只痴痴张着口,涎水滑落也浑然不觉。
在护卫军的搀扶下,两个人被带回了玉摇太守的府里暂时缓一缓。
骤逢巨变,聂知韫似已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天塌了,再无人为她撑起。
一直到夜里头,聂知韫只重复呓语:“没死,,,没死,,,”
在聂知韫离开没多久,戏院里出现了几个人影子。
其中一人道:“还得是大人您的办法周全,借皇帝之刀,除邶王之臂。这一闹,邶王最宠的国师一死,再嫁祸给皇上,南北这两边怕是不会再和平咯。”
“天下越乱,我就越容易登上皇帝的宝座。”另一个人注意到脚下已经气息奄奄的小乞丐,粗暴地将他翻过身来,“我不是让你留张冶儿子性命吗?怎糟蹋至此?”
“大人您也没有告诉我谁是张冶的儿子,当时乱成这样,我哪还顾得上去找张冶的儿子?”那人战战兢兢嘀咕,“要不,属下现在再补上一刀?”
“赵寅啊赵寅!我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啊!你坏我大事!若张冶知他独子死在你手,必追查到底!届时我也保你不住!”
赵寅一下子慌了起来,说话磕磕绊绊:“那。那我该怎么办,求,,求大人指点!”
“你快先把他抱到太守府里头,找这里最好的大夫把他给我救活!”他将折扇放在嘴边,掩盖住奸邪的笑脸,“这个小男孩能帮我们一个大忙。救活了就带着他来阜安太守府找我,要是没救活,就必等张冶动手,我亲自取你性命。”
聂知韫情况非但未见好转,反在次日急转直下。她疯了一般要回戏园,哭喊着小乞儿仍在等她。无论邶王或女官如何阻拦,皆以死相逼。
众人耐不住,只得带着她回到了戏院。
聂知韫依旧记得小乞儿被杀的地方,但是走到那,却发现小乞丐已然没了影子,只留下一地血污。
“他真的还活着!”聂知韫满戏院里发了疯一般的寻找,“快出来,你为何要躲着我?”
喊了足有半个时辰,聂知韫终于瘫倒在地上。
此后两日,她抱着小乞儿留下的破碗,蜷在他旧屋中,痴痴憨笑,状若疯癫。
杨民安决定派些人手带着她回南方,与爹爹团聚。
向玉摇太守告别的时候,玉摇太守忽然悄悄拉住了聂知韫的衣袖。
“那孩子或许还活着,前一阵子云樑折冲都尉赵寅曾抱他来此,嚷嚷着说一定要把他救活。后来他在这里躺了两天,就被带走了。”
聂知韫使劲晃着太守的胳膊,嘶声追问:“谁是赵寅,他在何处?快告诉我,他在何处!”
“下官不知他现在在哪,下官只知。。。折冲府在秋离。”
与此同时,阜安太守府。
赵寅火急火燎地将昏迷的小乞儿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人面前。
“很好,名总算保住了。抱回去我先照顾着。”那人指尖轻探小乞儿鼻息,转而望向戏园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深长的笑,“看来……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