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小乞儿离开后,聂知韫就跟丢了魂一样,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
她时不时的就会想到那小乞儿瘦削的小身板,蜡黄又粘满脏泥的皮肤,空荡荡并且又些开裂的饭碗,那根比他还高一截的木棍,还有离开时一瘸一拐的背影。
祖父最知道小孙女的心肠软,到盛夏连个苍蝇蚊子的都不忍心拍死,所以每到那一阵,打蚊子都得小心翼翼的避着她。
此刻见小孙女揪着衣角发呆,祖父轻抚她发顶:"韫儿在惦记那孩子?"
“他要是饿了该怎么办?要是遇见了山贼该怎么办?”聂知韫急得眼圈发红,指尖绞着祖父的衣袖直晃,“这冷不丁突然打起仗来,咱们倒没事,可他能躲哪里啊?”
“祖父知道韫儿窝火,”祖父轻轻捏着聂知韫发烫的小手,“正好今儿咱要去村外头上供,到时候爷爷带着韫儿去找找他。”
听到这句话,聂知韫才宽解了些,脸也不再郁结,又像朵娇花一样憨憨地笑了起来。
每逢春分头一天,戏院都会在夜里头来一次声势比较大的演出,十里八村的管这叫开春戏,这天最是清闲,没什么农活,大家伙只管等着晚上看戏乐呵乐呵。过了开春戏,隔天就是春分最辛劳的的一天。
春祭,送春牛,放风筝什么的,还有本该在清明时节的踏青,因为被战事耽搁,所以都赶忙趁着春分的时候去给地里的人烧点纸钱。
皇帝那边在这一天得祭天,给上苍汇报一下自己的政绩,也要祭祖,给祖先汇报一下自己的得失。
聂徽得带着这村头村尾的人到山顶头的九天庙,给村里全部口子的人祈福禳灾。
老百姓倒不像皇帝那般讲究,但谁都不敢怠慢含糊。
虽然已经过了烧炉火的时候,但清晨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从缝隙钻进了聂知韫的屋里,让她不自觉地裹了裹热烘烘的被窝。
家家的土砖屋顶飘起了炊烟,直奔向略微阴沉的天空。
填饱肚子后,聂知韫又揣了几个蜜糕和一些大白菜,白萝卜放进了漆盒里,一家人就这么上了路。
距离上次出门已经过了些时日,要不是有祖父牵着,聂知韫指不定已经蹿到了哪里不见了踪迹。
柳巷里,聂知韫遇见了个卖苋菜的,便嚷着要买一些。
祖父在后头的山上什么都种,就是没有种苋菜,本寻思着祭祀回来再买,谁知那卖菜的伙计倒是能说会道的很。
“到了春分吃春菜,大家伙都知道这个理儿,更何况咱北方气候冷,春菜稀少的可怜,您要是赶回来那趟买,只不准就已经卖光咯!”
外加上聂知韫从旁边撒着娇,喊着“要!要!要!”的,聂徽只得买了两提。
聂知韫要苋菜当然不是给自己吃,她是担心光这漆盒里的吃食不够那小乞儿吃的。
前头一片松树林还是挂着一层层的春雪,地上倒是斑斑驳驳的能看到一片片的泥土地,溪流也已经解了冻,在林子里涓涓滴滴地流着。听一道来祭祀的人说,这里一直没有被战争侵扰过,所以一直被视作玄鸟下凡的地方,祭祀完这趟,没准又会跟原先一样浮岚暖翠的。不过山风还是有些清冽,聂知韫把头埋进了衣服里头,思绪又飞向了她一直惦念的小乞丐。
“这么冷的天,他可在哪处避风?”
过了林子,就是一篇平坦的原野,那是山区里头少见的还算辽阔而且不怎么坑洼突兀的地方,刚还灰蒙蒙的天终于有点阳光洒下来,聂知韫感觉暖和了点,把头慢慢探出来。
一路上祖父跟聂知韫都很是谨慎,不停地左顾右盼,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小乞儿扫过去。因而这本来不远的路,约莫着得走了小半个时辰。
“前头就是咱们要去的那个九天庙了。”祖父歪头看了看还在埋头走路的聂知韫。
“好。”聂知韫有些心不在焉,“进去吧。”
刚推开残破不堪的木门,聂徽整个人就蓦地僵在了原地。这个破庙明明已经好久没来过人,灰尘和蜘蛛网什么的却被拾掇的干干净净,就连玄鸟神像也是一尘不染。
祖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东瞅一眼西望一下:“老天爷,玄鸟真显灵了?”
聂知韫双眉微蹙,眸光像吸了些林子里的寒意般,一片冰凉,耷拉着小脑袋,垂着眼皮,自个儿一人绕到了神像后头。
地上铺着一个草席子,边上还有一个破碗,里头还盛着刚从林子里捞来地溪水。
搁地上的破碗很是眼熟。
“小乞儿?”
正思忖着,一个黑影忽地从她视野边窜走,吓得聂知韫心头一跳。
虽有些骇然,仓促之间聂知韫还是决定追了过去。
“别跑!”聂知韫死死粘着前头那个又瘦又黑的身影,小小的身子板,语调却异常决然,“你说你跑什么!”
前头那黑影连滚带爬地,一头钻进了庙后面的小林子里。
这林子已经没了生气,树也都是半枯不死,零星几片坠着的的叶子也被这踉踉跄跄的身影给撞了下来,兴许是还没怎么吃东西,黑影没了力气,蜷缩蹲在地上,瘦瘦的身影清晰可见。
聂知韫往前走几步,他就往后退费劲的挪几下,枯枝在他身下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多谢你昨日施舍的吃食。”声音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求您别赶我走…我真的无处可去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聂知韫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别怕。”她缓下脚步,裙裾轻拂过地上的落叶,声线放得极柔,“我是来给你送东西吃的。”
她徐徐蹲下身,朱漆食盒搁在败叶之上。盒盖掀开的刹那,蒸腾的热气裹着食物香气氤氲而出,在这清冷的林间格外真切。
小乞儿怯生生的问:“吃完。。。还要撵我走吗?”
聂知韫疑惑:“当然不会!”
她话音方落,便见那孩子眼圈倏地红了。
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恶意,他对所有盛情的施舍都掺杂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可对于聂知韫,他却感觉到,单单抬眸一瞥,就抚平了这几年无以为释的心酸,这个妹妹身边的空气也都是温和的,那发散而出的温柔让他终于不用担惊受怕,四处躲躲藏藏,看着这个小妹妹悉心地把饭从那个木盒子里拿出来,他紧紧地抿着嘴,不断抽泣着。
这是他流浪数年来不曾感受到的柔情。
喉头哽咽着,往事翻涌而上——那时他还远在玉摇,某日府里莫名其妙的来了叛军,将整个府灭了门,老仆拼死将他推出后门。可还是懵懂的年纪,他还什么也不会,自此一路流浪,不知道流浪了多少日来才到了这里。
这一路上他饮过河水,也啃过树皮,淋过大雨,也顶过飞雪,没个诉说的玩伴,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形影相吊的,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此刻他才恍然,为何要执拗地向东而行,许是冥冥中早有安排。
见这小乞儿一直不吭声,聂知韫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愕然发现,这个小乞丐连眼泪都在使劲往回憋,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惧怕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家里头的人呢?”
“都不在了。”
“想哭便哭出来罢,”聂知韫捏起来个热腾腾的馒头递到他手边,“憋着反而伤身”
孩子抬起污迹斑斑的手,腕骨瘦得凸起:“眼泪…流干了。”
三个字轻声细语却又铿锵有力,径直地戳进了聂知韫地心窝。
聂知韫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连别人的施舍都要考虑后果,一直就都是这么一个人,那得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八成是早饭的缘故,小乞丐也没有细嚼慢咽,贪婪的伸出沾满灰尘的枯手拿了几片白菜塞进了嘴里。
“慢些吃,都是你的!”
聂知韫悄咪咪的把漆盒朝小乞儿又推了推。
“我家原先也会往地里闷罐子,那大白菜能塞半缸,一埋就埋上好多。”小乞儿用手背潦潦草草的糊了一下嘴巴便当作擦了擦嘴上的残渣,使劲往嗓子眼里咽,“只不过去年埋的坛子,就再也没挖出来过,后来莫名其妙没有了,好像是被那群兵痞给挖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小乞丐的眼神凝聚了一下,接着狼吞虎咽起来。
“兵痞走了之后,我就去后院挖,,只见坛坛罐罐的都没了,不过正好,”小乞儿抹抹嘴,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正好立了几块木头,把家里人都埋里头了。总不能让他们跟我一样风餐露宿的吧。”
林子虽然比较偏,但好在周围安静得很,祖父祖母找到林子,就寻着俩人的对话声走了过来。
聂知韫这一跑让俩老人急坏了脑袋,祭祀的心也都散净了,满庙里来回喊,来回找,可算在这片林子里找到,吓得祖父说话都带了点哭腔。
“小祖宗,你怎么这么调皮那,”祖父蹲下身把聂知韫聂知韫揽进怀里,正巧见着林子里头还有个人影,“你不是昨晚那个小乞儿吗?”
小乞儿放下手中的吃的,受惊的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
祖母迎上前,从怀里头掏出油纸包好的两张饼子,慢慢放在漆盒里。
“这是早晨才烙好的,我一直揣着,现在还热乎着,快吃了吧。”
小乞儿看了一眼聂知韫,见她梨涡浅笑地点头,这才伸出枯瘦的手抓起饼子。
祖母正巧瞧到了小乞儿胳膊上,有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不觉间为他揪起心来。
“苦命的娃,这是怎么回事?”
“不碍事的!”,小乞儿扯着破烂的衣袖想要遮掩,却露出更多新旧交叠的瘀痕。
“昨日给你的衣裳呢?”
“舍不得穿,藏起来了。”他声音渐低,脏兮兮的手指绞在一起。
祖母伸手握住他的胳膊,那触感让她心头一颤——冰凉的皮肉下,骨头硌得人手心发疼。她长叹一声,将孩子往怀里带了带:“往后,就跟着我们过罢。”
聂知韫闻言雀跃地绕着祖母转圈,裙裾绽开一朵蓝汪汪的花。
小乞儿错愕地呆住。
“一会跟我们一道回去吧。”祖母麻利地站起身,“正好我们那空着一间房,拾掇拾掇应该还能住。”
虽然没有夺眶而出的泪珠,但是小乞丐原本惨白地脸蛋一下子面红耳赤的,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真的吗,我吗?我真的可以吗?我可以有自己的住处了吗?”
祖母郑重颔首。
他“扑通”跪倒在地,三个响头磕得实实在在:“奶奶的恩情,我用命来报!”
“傻孩子。”祖母扶他起身,转头看向笑靥如花的聂知韫,“从今往后,你要好生护着妹妹。”
小乞儿望向那个如春柳般娇柔的身影,脏污的小脸上绽出异样的光彩。他挺直脊梁,字字铿锵:
“我一定用命护着韫儿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