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清还维持着刚才那个略带挑衅的姿态,指尖悬在半空,对方这轻飘飘的反应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她准备好的后续“指教”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噗——”
旁边的杨天舜显然目睹了全程,忍不住笑出声,凑过来小声对姜元清说,
“元清同学,别白费力气了,我们阳哥的目标就是及格万岁,多一分都算浪费生命。”
陆予阳闻言,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算是默认,又像是懒得理会。
姜元清默默收回手,心里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选择题全对,证明他完全有能力考得更好,却偏偏只做够及格分就停笔。偏偏每次都算得那么好刚刚到及格。
她忍不住又悄悄回头瞥了一眼。陆予阳已经重新趴回了桌上,侧脸枕着手臂,只留下一个黑发浓密的后脑勺对着她。
姜元清直觉,这个陆予阳,会是她在临城中学拿全校第一的有力竞争者。
吴忧这时也凑了过来,挽住姜元清的胳膊,小声嘀咕:“别管他们啦,陆予阳就那样,酷得很。走走走,陪我去接水!”
姜元清顺势起身,被吴忧半拖着往教室外走。走廊上挤满了课间活动的学生。
来到饮水机前,看着水流注入杯口,姜元清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混在嘈杂里:“吴忧,高一的时候,我们学校的年级第一名是谁啊?”
“是5班的陈子昂啊!”
吴忧几乎是秒回,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
“他可厉害了,几乎每次大考都是年级第一,各科成绩都超均衡!而且人长得清秀,脾气还特别好,简直就是小说里的完美学霸男主!”
姜元清侧头,看到吴忧提到“陈子昂”三个字时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神,心下顿时了然,这大概就是少女懵懂的倾慕了。
“清清,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吴忧好奇地反问。
姜元清端起接满水的杯子,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勾唇笑了笑,长长的睫毛垂下,用一种轻松又带着点玩笑的语气回答:
“转学到新学校,总要找一个学习榜样,激励一下自己嘛。”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吴忧果然被带偏了思路,用力点头附和:“你说得对!那我的学习榜样以后也正式定为陈子昂了!向他看齐!”她握了握拳,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姜元清笑着看她,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张被随意对折塞进桌肚的物理试卷。选择题全对,证明他有触及顶尖的能力,却偏偏甘于停留在及格线的边缘。
这种清醒的、甚至带着点叛逆的“克制”,与那种全力以赴争夺第一的传统学霸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是为了符合期望而不断向上,一个却像是为了抵抗什么而刻意停留在原地。
周末,姜元清婉拒了小舅季望辰带她去俱乐部体验街舞课的热情邀约。
那种充满爆发力的舞蹈,与她从小被规训的克制与优雅相去甚远,她自觉无法融入,宁愿待在二楼阳台那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伴着三角梅的幽香和摇椅轻微的吱呀声,安静地看一会儿书。
然而,这份难得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午后的慵懒。姜元清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原本因阅读而稍稍平复的内心瞬间绷紧。
这是她到临城后,季望宜的第一次来电。
两人上一次对话,是季望宜让司机送她去机场时,用一种近乎公式化的语气交代:
“你先到外公外婆那边住一阵子,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再去接你。”
彼时,姜元清看着这个前几天还在崩溃边缘歇斯底里的女人,如此迅速地恢复了冷静并安排好一切,心底除了逃离的庆幸,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皱了皱眉,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对面季望宜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她一贯的不耐烦: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今天不是周六吗?”
姜元清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永远是这样,缺乏最基本的耐心和等待。但还是压下情绪,平静地解释:“我在阳台看书,手机没有放在旁边。”
“学习无关的闲书少看。”季望宜习惯性地下达指令。
“好。”姜元清顺从地应道。
“临城一中高二虽然没有分重点班,但你的学习绝对不能懈怠。那里的教学质量和北城没法比,你要靠自己多努力。”季望宜继续着她的督导。
“好。”依旧是简短的回应。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然后才传来季望宜的声音,语调略微放低了些:“伤口……好了吗?”
姜元清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额头上那处早已结痂、只留下浅浅印记的地方。
“已经好了。”她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比刚才更长。季望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试图安抚却难掩疲惫和强硬的意味:
“元元,我和你爸的事情,你不用管,也管不了。你只管好自己的学习,其他的,妈妈会处理。”
“知道了。”姜元清的声音依旧平淡。
这时,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别人喊“季总”的声音,季望宜便没再多说什么,匆匆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姜元清缓缓放下手臂。书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将自己深深埋进摇椅里,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些安全感。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三角梅花影摇曳,可她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回了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那天晚上已经快十一点,因为美国那边的时差,季望宜为她安排的暑假外教一对一网课刚刚结束。
她摘下耳机,还没来得及舒展一下坐得发僵的身体,楼下就猛地传来瓷器被狠狠砸碎的刺耳声响,尖锐得仿佛能划破耳膜。
紧接着,是父亲姜淮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季望宜!你疯了吗?!你居然找人跟踪偷拍我?!”
母亲季望宜的声音更加尖利,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疯狂和绝望:“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姜淮!你找谁都行!可你偏偏去找苏海念那个贱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砰——!”又一声巨响,像是更大件的装饰品被掼在了地上。
姜元清从记事起,家里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争吵,多数是母亲疑神疑鬼,父亲疲于解释,最后总因缺乏实证而不了了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一楼的景象触目惊心,地面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倾翻的摆设四处飞溅。
而在那张昂贵的实木茶几上,散落着一些照片——照片里,父亲姜淮正和一个气质温婉的女人谈笑风生,甚至有几张是两人亲密拥抱的画面。
姜淮背对着楼梯,用力地揉着太阳穴,脖颈处的青筋都因极度压抑怒气而凸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沙哑:
“够了!你非要这样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吗?!”
而就在他情绪激动地转身,想要进一步斥责季望宜时,手臂猛地一挥,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走下楼梯、正想上前劝架的姜元清。
姜元清只觉得一股大力猛地撞在她的肩膀上,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踉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楼梯扶手的雕花棱角上。
一阵尖锐的剧痛瞬间袭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世界在她眼前晃动、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父母瞬间僵住、写满惊愕的脸,以及那满地的狼藉,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家庭和内心。
季望宜在电话里说,她和姜淮之间的事让姜元清不要管,也管不了。
然而姜元清压根也不想管。她清楚地知道,父母之间那点微薄的感情早已在年复一年的争吵与猜忌中消耗殆尽。
之所以一直维持着婚姻的空壳,一方是碍于家族颜面,不愿成为圈内的谈资;另一方,或许也舍不下姜家带来的优渥生活与商业上的便利。
可那个叫苏海念的女人一出现,就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季望宜心中最脆弱、最不甘的地方。这一次,即使撕扯得血肉模糊,她也坚决要将这根刺连根拔除。
其实,在来临城的前一天晚上,姜元清就无意中听到了季望宜在书房打电话。
她先是打给季望辰,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地交代姜元清的转学资料已经邮寄过去,让他安抚好听闻消息后犯了高血压的外公。
紧接着,她又拨通了离婚律师的电话,预约了面谈时间,言辞简洁,目标明确。
姜元清知道,这场徒有其表的婚姻走到尽头是迟早的事。可当离婚这个词真正以如此具体、如此迫近的姿态出现在生活中时,她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泛起绵密的酸涩与空洞。
或许,从今以后,连那个仅存形式、缺乏温暖,但至少名义上完整的“家”,也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