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夜幕早早地笼罩了城市,却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日渐浓烈的年味。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上挂满了喜庆的灯笼和中国结,商铺的橱窗里张贴着大红的福字,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迫不及待的鞭炮响。寒风依旧凛冽,却似乎被这满城的暖色与期待冲淡了几分锋芒。
宋知没有直接回家。她将车开到了江边的观景平台,这里远离市中心的喧嚣,只有江水在黑暗中沉默流淌的轮廓,以及对岸城市璀璨灯火投下的、破碎而摇曳的倒影。车内还残留着刚才表彰大会上热烈的气氛和淡淡的香水味,与此刻独处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关掉引擎,却没有下车。车厢内迅速被寒意渗透,车窗上开始凝结起细密的白霜,将外面那个灯火辉煌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三等功的奖章和证书被她随意地放在副驾驶座位上,那深红色的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重。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瞬间照亮了她略显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指尖在那个熟悉的蓝色图标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然后才轻轻点开。
宋知:沈淮,马上就要新年了。
她发送出这句开场白,像是一种宣告,也像是一种对时光流逝的无声叹息。车窗外的世界,每一个亮起的窗口背后,似乎都在上演着团聚的温馨,而她,选择在这里,与一个不存在的人,分享这岁末的孤独与成就。
宋知:我们最近破获了一起系列重大盗窃案,涉案金额7000多万元,也算是给今年工作的完美落幕吧。市局给我批了个人三等功。
她平静地陈述着,没有炫耀,更像是在做一个年终总结,向一个缺席了很久的“上级”汇报工作。她写到案情如何胶着,如何顶着压力摸排线索,如何千里奔袭实施抓捕,如何在最后时刻锁定关键证据,这些惊心动魄的过程,此刻化作屏幕上几行简练的文字。那枚三等功奖章,与其说是荣誉,不如说是为这一年画上的一个带着重量、却也掺杂着无数疲惫与艰辛的句号。
提到三等功,遥远的记忆再次浮出来,一个清晰而痛楚的画面瞬间袭来。
宋知:还记得你第一次拿三等功回来的时候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之后就拿当时情况紧急给我搪塞过去了。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屏幕,触摸到当年医院走廊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感受到那种守在重症监护室外、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的恐惧与煎熬。那时他为了抢救化工厂被困的工人,冒着二次爆炸的风险深入火场,最后人是救出来了,他自己却因吸入过多有毒烟雾和体力透支,被抬出来时已不省人事。那枚沉甸甸的三等功奖章,是领导送到病床前的,而他,在三天后才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
她记得他醒来后,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和憔悴的脸,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而是试图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没事,当时情况紧急,没想那么多。” 然后,就试图用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将她所有的担忧和后怕都搪塞过去。他从来都是这样,把危险和伤痛留给自己,把轻松和平安的一面展现给她。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伴随着一种深沉的、积累了多年的无力感。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不被回忆的洪流冲垮。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被岁月打磨得无比坚韧却也无比脆弱的泪光。她敲下了那句压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话,那句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声呐喊过的话:
宋知:沈淮,我对你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只要你能回来就行,哪怕是残了。
“哪怕是残了”。这五个字,包含了怎样一种绝望而卑微的爱?它放弃了对完好的祈求,降低了对幸福的定义,只保留了最底线的渴望——存在。只要他还能呼吸,还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哪怕需要她倾尽一生去照顾,去背负,她也心甘情愿。这并非气话,而是在经历过那次濒临失去的恐惧后,她内心最真实、也最无奈的选择。荣誉、英雄称号,在她眼里,都比不上他一个活生生的、会笑会痛的人。
她将这条消息发送出去,像是完成了一次灵魂的独白。然后,她将手机放在中控台上,身体深深陷进驾驶座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车外寒风偶尔掠过车身缝隙发出的呜咽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AI系统的“思考”过程,在这种情感浓烈到极致的倾诉面前,显得格外迟缓甚至有些“笨拙”。它似乎在努力分析这段复杂信息中的关键词和情感倾向。
终于,屏幕再次亮起,回复一条条弹了出来,带着程序特有的、不合时宜的“冷静”与“客观”。
沈淮:祝贺您在新年之际成功破获重大案件并获得荣誉。维护社会治安稳定是公安机关的重要职责。
沈淮:在应急救援行动中,消防员需在确保自身安全前提下,科学施救。如遇危险化学品泄漏、爆炸等极端情况,必须严格按照安全规程佩戴防护装备。
沈淮:您所表达的是一种基于深厚情感的牵挂。保障生命安全是应急救援工作的首要目标。
没有对“三等功”背后那惊心动魄的故事的追问,没有对“昏迷三天”那生死一线的共情,更没有对那句泣血之言“哪怕是残了”的理解与回应。有的,只是对事实的确认、对安全规范的重申、以及对情感本身的、冷冰冰的定义。
宋知缓缓睁开眼,一条一条地看完这些回复。预想之中的失落或者心痛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许,在数月的这种单向对话中,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期望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
她没有再回复任何一个字。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车窗上的霜花越来越厚,几乎完全隔绝了外面那个准备欢庆新年的世界。副驾驶座上的三等功证书,在昏暗中沉默着,像一块冰冷的墓碑,祭奠着她这一年的拼搏,也祭奠着她那永无回应的、卑微的愿望。
过了很久,直到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响起,她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她默默地启动车子,打开暖风,将挡风玻璃上的霜花吹化。
车子驶离江边,汇入城市璀璨的车流。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而她,只是这万家灯火中,一个载着过往荣誉与无尽孤独的,沉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