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邓肯男爵达成的脆弱协议,为红叶村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没有了税务官克里夫隔三差五的骚扰,村民们得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维特带来的新事物上——尤其是那份用贸易自由换来的“增产肥料”配方。
配方的内容简单得让所有人吃惊。
核心材料只有两样:废弃铁器锈蚀后的碎渣,以及经过发酵处理的人畜粪便。辅助材料则是常见的草木灰和河边某种富含腐殖质的黑泥。
当维特在合作社会议上公布配方时,连最信任他的老约翰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铁锈……和……和大粪?”铁匠汉克瓮声瓮气地重复,眉头拧成了疙瘩,“维特先生,这……这玩意儿混在一起,真能肥地?别把庄稼都烧死了!”
“按照我说的比例和方法处理,就不会。”维特语气肯定,“铁锈可以提供庄稼需要的微量元素,发酵后的粪便能提供持续的肥力,草木灰和腐殖土则能改善土壤结构。原理并不复杂,关键在于处理和混合的步骤。”
尽管满心怀疑,但基于对维特过往建立的信任,合作社还是决定试一试。维特亲自指挥,在村子边缘划出一块地作为堆肥场。
接下来的几天,红叶村上空弥漫开一股浓烈刺鼻、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是铁锈的金属腥气、粪便发酵后的氨臭、泥土的腥味以及草木灰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过往的行人都要掩鼻快走几步。
然而,在堆肥场内部,村民们却干得热火朝天。
男人们负责将收集来的破旧农具、锈蚀铁片敲碎碾磨;妇女和老人则负责收集粪便,加入特定的植物茎叶进行发酵;孩子们也被动员起来,捡拾柴火燃烧后留下的草木灰。
洛兰自然是干活最卖力的一个,他挥舞着大锤,将废弃的铁砧和破锄头砸成细小的锈渣,汗水混着铁锈沾满了他的脸庞和手臂。
维特则穿梭其间,严格把控着每一个环节的比例和发酵程度,他那身灰色的斗篷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却依旧保持着令人惊讶的整洁。
第一批肥料终于制作完成。合作社决定先在几户社员家的田地里进行小范围试验,其中包括老约翰家和塞德里克新开垦的荒地。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使用了肥料的黑麦,秧苗明显比邻田的更加粗壮、墨绿,长势喜人。到了抽穗期,差异更加明显,穗头更大更沉。收获时,那几块试验田的产量,比起往年,果然增加了接近三成!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红叶村乃至周边的村庄。起初的怀疑和嘲笑,变成了震惊和羡慕。
技术扩散的效应开始显现。先是邻近村庄的村民偷偷跑来打听,看到那实实在在的增产效果后,再也按捺不住。他们不敢直接索要配方,便带着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或者活蹦乱跳的鸡鸭,找到老村长或者相熟的红叶村村民,恳求换取一些肥料,或者至少指点一下制作方法。这些鸡蛋和活禽,成了最初意义上的“信息费”或“定金”。
红叶村合作社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们并没有无偿分享配方——这是他们用贸易自由换来的,也是维特智慧的结晶。而是决定,由合作社统一制作肥料,除了满足本村需求外,剩余的对外出售,换取凭证或者其他急需的物资。这成了合作社继“走私”贸易后,又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村民们看着仓库里堆积的、用肥料换来的各种物品,脸上乐开了花。红叶村似乎真的走上了一条通往温饱的道路。
然而,就在这片欣欣向荣之中,阴影再次降临。
一辆装饰着教会标志、由两匹瘦马拉着的简陋马车,在一个午后驶入了红叶村。从车上下来一位穿着黑色牧师袍、面容严肃刻板、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他是负责巡视这片区域的巡回牧师,名叫以西结。
以西结牧师的出现,让村民们本能地感到敬畏和一丝不安。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在胸前划着祈祷的手势,恭敬地向牧师行礼。
老村长埃尔温连忙迎上前,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以西结牧师,欢迎您来到红叶村。愿女神的荣光庇佑您。”
以西结牧师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但他的目光却像鹰隼一样扫过村庄,最后定格在村子边缘那处依旧散发着怪异气味的堆肥场上。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埃尔温村长,”以西结牧师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我一路行来,听到不少关于你们红叶村的传闻。据说,你们得到了一种能大幅增产的‘秘法’?”
老村长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感到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是的,牧师大人。是多亏了维特先生,他是一位炼金术师,教我们制作了一种肥料……”
“肥料?”以西结牧师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用铁器的锈蚀和污秽的粪便混合而成的……东西?埃尔温村长,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方法,充满了不洁和亵渎吗?土地是女神赐予的圣洁之物,理应通过虔诚的祈祷和辛勤的劳作来获取收成!使用这种来历不明、散发着地狱般恶臭的‘肥料’,是对女神的背叛!是堕入黑暗炼金术的邪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宗教审判般的严厉,在村庄上空回荡。村民们被他话语中“亵渎”、“地狱”、“邪道”这些字眼吓得脸色发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老村长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一直以来对维特的信任,在教会代表的威严面前,开始产生了动摇。信仰的恐惧,是根植于他们灵魂深处的。
“还有那个所谓的炼金术师,维特。”以西结牧师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地扫视人群,“他来历不明,终日以兜帽遮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传授给你们的东西,看似带来了好处,但谁又能保证,这不是魔鬼诱惑世人堕落的糖衣毒药?他是不是用某种邪恶的契约,窃取了本不属于你们的气运?长此以往,女神的怒火必将降临!”
他猛地转向老村长,声音如同寒冰:“埃尔温村长,我以女神的名义要求你,立刻交出那个异端炼金术师!停止使用一切邪恶的伎俩!否则,整个红叶村都将被视为被恶魔蛊惑之地,不再受到教会的庇护!”
不再受教会庇护!在中世纪,这几乎等同于被宣判了社会性死亡,意味着被主流社会抛弃,连死后都无法安息!
老村长埃尔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他看看声色俱厉的牧师,又看看周围惊恐的村民,最后目光投向闻讯赶来的维特和洛兰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一直坚定支持维特的心,在这一刻,动摇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挡在了维特身前,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壁。是洛兰。
他挺直了脊梁,毫无畏惧地迎上以西结牧师那审判般的目光,年轻而坚定的声音响彻全场,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窃窃私语:
“牧师大人!维特先生或许来历不明,或许他的方法与众不同!但他拯救了我们的村庄于高利贷的盘剥之下!他让我们吃上了饱饭!他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和尊严!”洛兰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说他的方法是亵渎,是邪道?那么请问,在他到来之前,女神可曾听到过我们的祈祷?可曾阻止过税务官的贪婪和放债人的残忍?!”
他伸手指向周围那些面色惶恐却眼神复杂的村民,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拯救了我们的村庄!若要审判他,先审判这个逼人堕落的世道!审判那些吸血的税吏!审判那些让我们活不下去的‘规矩’!”
这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村民们震惊地看着洛兰,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就连老村长也停止了颤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以西结牧师被洛兰这毫不留情的顶撞和尖锐的质问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洛兰:“你……你这个被恶魔蒙蔽了双眼的愚昧之徒!你竟敢……”
然而,他的呵斥戛然而止。
因为,一直沉默地站在洛兰身后的维特,轻轻抬起了手。他没有看气得发抖的牧师,也没有看震惊的村民,他那兜帽下的目光,越过洛兰宽阔而坚定的肩膀,凝视着这个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为他向教会权威发出怒吼的年轻勇者。在那一瞬间,维特那千年不变、仿佛永远按照既定规律跳动的心脏,似乎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细微涟漪,在他那如同深潭般平静的心绪中,悄然荡开。
场中的气氛,因为洛兰的怒吼和维特无声的注视,变得无比凝重而诡异。第二次反转,来得如此突然,将红叶村再次推向了风口浪尖。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比贵族更加难以撼动的——宗教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