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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王座 第1章 (一)

作者:NEMURUBAKA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6-05 08:03:10 来源:文学城

连绵的冷雨,仿佛自创世之初便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圣罗萨里奥大教堂高耸的彩绘玻璃窗。雨声沉闷,裹挟着北海的咸腥与早春泥土的湿冷,固执地钻进这座宏伟而幽暗的殿堂。空气厚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天鹅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阻力,烛光在湿气中挣扎摇曳,投下的光影在冰冷的黑白大理石地砖上扭曲、晃动,如同无数不安的魂灵在无声地舞蹈。

祭坛前,金发的埃德温国王垂首而立。他那头色泽犹如盛夏阳光熔铸的麦浪般的长发,此刻被一顶沉重的黄金冠冕紧紧束缚,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沉甸甸地压在额际。他身着深紫色的丝绒礼袍,袍边镶嵌着暗淡的银线和细小的珍珠,在摇曳的烛光下,勉强闪烁着微弱的光晕。他双手交叠,置于冰冷的橡木长椅靠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闻名于诸国的、如同北海最深处寒冰般的湛蓝眼眸,此刻空洞地凝视着前方祭坛上悬挂的巨大受难圣像,烛火在圣像悲悯而肃穆的脸上跳跃,却无法在那双蓝眸中点燃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意,像藤蔓缠绕着古树,将他年轻的躯体紧紧包裹。

冗长的晨祷颂词,如同这无尽的雨水,单调而冰冷地从年迈主教干瘪的嘴唇间流淌出来,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埃德温紧绷的神经上。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仿佛这高耸的穹顶正一寸寸地向他压下来。他需要呼吸,需要哪怕一丝能穿透这沉重帷幕的空气。

埃德温的视线,极其细微地、谨慎地,越过前排几位躬身祈祷的显赫公爵花白的头顶,如同小心翼翼的渡鸟掠过冰封的河面,投向大殿侧廊深处那片被阴影更浓重覆盖的区域——拱廊下的阴影里,是宫廷卫队的站位。

在那里,一个挺拔如峭壁劲松的身影沉默矗立。加勒特爵士。他全身覆盖着打磨得异常光洁的暗色板甲,只有关节处露出深棕色的皮质内衬。雨水从高窗缝隙渗入,偶尔滴落在他的肩甲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又悄无声息地顺着冰冷的金属弧线滑落,像无声的泪痕。头盔夹在臂弯,露出一头剪得极短的、色泽如同古老橡树树心般沉郁的棕发。他微微垂着头,线条坚毅的下颌紧绷着,浓密的睫毛掩映下,是一双同样深沉的棕褐色眼眸。那双眼此刻低垂着,视线落在身前冰冷的石地上,仿佛在专注地研究着地砖缝隙里每一道细微的纹路。他站立的姿态,是经年累月严苛训练刻入骨髓的沉稳,如同磐石扎根大地,任风雨侵袭,岿然不动。唯有那紧抿的、略显苍白的薄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埃德温的目光,贪婪而又痛苦地在那张熟悉的侧脸上流连。他描摹着加勒特挺直的鼻梁,那一道曾因少年时一次鲁莽的比武而留下的浅淡印记,隐没在他左眉骨上方浓密的棕眉里;他感受着那宽阔肩膀在沉重甲胄下蕴藏的惊人力量,以及那份力量之下,埃德温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无尽克制与忠诚。每一次无声的呼吸,每一次指尖细微的蜷曲,都牵动着埃德温胸腔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甜蜜的痛楚。在这被神权注视、被无数双眼睛窥探的圣所,他们之间横亘的,是比教堂厚重的石墙更难以逾越的鸿沟——王者的冠冕,骑士的誓言,还有那悬于众生头顶、足以焚尽一切不容于世的炽热火焰的教廷律法。他们的目光,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溪流,各自在规定的河床中奔涌,却深知对方的存在就是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皮革的声响,短促得几乎被雨声和诵经声彻底淹没。加勒特的手,那只戴着厚实铁手套的手,极其短暂地触碰了一下腰侧悬挂的佩剑剑柄。那是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清晰地劈入了埃德温的感知。他太熟悉这个动作了。在朝堂上面对愚蠢而傲慢的诘问时,在阅兵场上目睹士兵懈怠时,在每一次……他感受到埃德温凝视的瞬间。这是加勒特的无声语言,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关于守护与忍耐的暗号。

埃德温的指尖,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压下喉头骤然翻涌的酸涩。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投向祭坛上那悲悯的圣像。冰冷的石像面孔,在烛光的阴影里显得格外遥远而疏离。

冗长的晨祷终于结束。沉重的木门在枢机主教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外风雨的呼啸,却带走了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只留下殿堂内烛火燃烧的微响和更加凝滞的湿冷。埃德温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略显僵硬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椅光滑冰冷的橡木扶手,仿佛要将那木头的纹理刻进指尖。

一阵沉稳、带着金属甲片特有摩擦声的脚步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斜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那步伐的节奏和停顿的位置,早已是埃德温闭着眼睛也能辨识的韵律。

“陛下,”加勒特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深秋山谷里缓缓流淌的溪水,不带一丝波澜,完美地履行着首席护卫骑士的职责,“侍从们已在偏殿备好热汤。今日风雨甚大,早些回内庭吧,当心寒气侵体。”

埃德温没有回头。他只是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自己搁在扶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沉稳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颈侧和肩膀。

“雨……”埃德温的声音有些滞涩,他清了清喉咙,目光投向高窗外灰蒙蒙、雨幕连绵的天空,“这雨,不知还要下多久。加勒特,你觉得……像不像那年,在鹰巢城?”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如同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

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芯燃烧发出极其细微的哔剥声。

“……陛下,”加勒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埃德温敏锐地捕捉到那平稳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鹰巢城早已是废墟。过去的天气,臣……记不清了。”

那刻意的、带着距离感的“臣”字,像一枚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入埃德温的心脏。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记不清?那场几乎淹没整个北境的、持续了半月之久的豪雨?那摇摇欲坠的废弃城堡塔楼?那唯一干燥的角落,彼此依靠着分享体温的颤抖?还有那黑暗中,第一次失控的、带着雨水咸涩和绝望气息的亲吻?那些刻骨铭心的瞬间,如何能忘?

加勒特当然记得。埃德温知道。他记得比谁都清楚。只是这王宫的重重帷幕之下,每一寸空气都布满无形的眼睛和耳朵。一句轻飘飘的“记不清”,是他们唯一的盔甲,也是悬在头顶的、名为“谨慎”的利剑。

“是啊,”埃德温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国王应有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他缓缓站起身,紫色丝绒袍袖垂落,“废墟而已。走吧。”他迈步向前,没有再看身后的骑士一眼。沉重的橡木门被侍从推开,门外风雨的气息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加勒特沉默地跟上,保持着一步的距离,铠甲在行走间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像一首单调而永恒的哀歌,回荡在空旷的回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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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的盛夏,圣灵节比武大会的喧嚣如同沸腾的熔炉,灼烤着王都郊外巨大的竞技场。旗帜招展,色彩斑斓,贵族男女的华服在阳光下争奇斗艳,人声鼎沸,混合着皮革、尘土、马匹和汗水的气息,形成一股浓烈而躁动的热浪,一**冲击着观礼台。

埃德温端坐在高台中央的华盖之下,纯白的王座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他依旧身着象征王权的紫色丝绒礼服,但颈间沉重的金项圈已被取下,换了一条式样简洁的银链,链坠是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鸢尾花徽章。这让他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一些,尽管那身华服依旧束缚着他。他的目光,并未投向场中那些为博取贵族小姐们芳心而卖力表演的年轻骑士,也未停留在身边不断试图与他交谈、眼神热切的邻国使节身上。他的全部心神,都牢牢系在场边那片被巨大凉棚阴影笼罩的骑士准备区。

加勒特就在那里。他刚刚结束一轮激烈的长枪比武,此刻正站在他的战马“夜风”旁,由侍从协助卸下沉重的肩甲和胸甲。汗水浸湿了他棕色的短发,紧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深棕色的皮甲背心紧紧包裹着他强健的胸膛,随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起伏。侍从正用一块厚实的亚麻布,擦拭他手臂上沾染的尘土和一点微不足道的擦伤血迹。

隔着喧嚣的人潮和飞扬的尘土,埃德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加勒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看到加勒特微微侧头,对侍从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侍从点点头跑开。他看到加勒特抬手,随意地用手背抹去颧骨上的一道汗迹,那动作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力量感。他看到加勒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过场中正在进行的一对一马上格斗,评估着潜在对手的技巧与弱点。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在阴影下显得更加深邃专注。

“陛下,您看,”邻国使节,一位头发花白、眼神精明的伯爵,顺着埃德温视线的方向望去,脸上堆起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恭维,“那位棕发的骑士,就是您的‘王国之盾’加勒特爵士吧?果然气势非凡。听说他至今未婚?如此勇武的骑士,真是王国之幸啊!不知多少贵族小姐……”

使节的话语如同嗡嗡作响的蚊蝇,埃德温恍若未闻。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加勒特身上。他看到加勒特似乎察觉到了高台上这道专注的视线,他擦拭手臂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深棕色的眼瞳,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朝高台方向抬了一下。目光相接的刹那,快得如同错觉,却足以在埃德温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那双眼中没有笑意,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沉静的、磐石般的确认,仿佛在无声地说:“我在。”随即,那目光便像受惊的鸟雀般迅速敛去,重新投向尘土飞扬的竞技场,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交汇从未发生。

一股暖流,带着无法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埃德温的喉头。他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就在这时,侍从端着一个覆盖着白色亚麻布的托盘匆匆跑回加勒特身边。加勒特掀开布角,里面是几片切好的、色泽金黄的蜜瓜。他拿起一片,没有立刻吃,而是抬眼,再次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确认比赛进程般,目光再次扫过高台。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埃德温脸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随即,他低下头,专注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蜜瓜。

埃德温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那短暂的点头,那一眼的确认,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无需言明的关切——天气炎热,陛下请记得补充水分。这是他们之间隐秘的默契,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用最微小的动作传递着最沉重的心意。埃德温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悸动,混杂着巨大的满足和更深的痛楚。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场中喧闹的格斗,随手端起旁边矮几上盛着冰镇葡萄酒的金杯,浅浅啜饮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中那团隐秘的火焰。他放下酒杯时,指尖微微发颤。

“伯爵阁下,”埃德温终于开口回应身边的使节,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脸上甚至浮现出礼节性的微笑,蓝眸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加勒特爵士的忠诚与勇武,确实是我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至于他的婚配……守护王国的重任,已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力。”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场边那个棕色的身影,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王者的疏离,“况且,一个真正的骑士,他的剑与誓言,难道不是比任何联姻的纽带更为珍贵吗?”

使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堆砌得更加殷勤:“陛下所言极是!极是!骑士的荣耀,自然高于一切俗世的牵绊。”他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开始谈论起即将到来的秋收和边境贸易。

埃德温的目光再次飘向场边。加勒特已经重新戴上了护臂,正仔细检查着长剑的锋刃,阳光在剑身上跳跃,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专注的姿态,那沉稳如山的身影,在喧嚣的背景下,是埃德温眼中唯一的真实。然而,这份真实,却如同这盛夏正午的阳光,炽热耀眼,却又注定无法长久地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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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色彩尚未完全褪尽,初冬的寒意已悄然渗入王宫厚重的石墙。议事厅内,壁炉里燃烧的橡木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阴冷。埃德温坐在长桌顶端,面前摊开着一卷关于南部边境走私的羊皮纸报告。几位重臣分坐两侧,低声讨论着增派巡逻队的事宜。空气沉闷,带着羊皮纸、墨水、炉火和男人们身上淡淡的汗味与皮革混合的气息。

议事厅厚重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宫廷总管,一个身形瘦削、面容刻板的老者,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和紧张的神情。他没有走向长桌,而是贴着墙边,快步走到埃德温的王座旁,微微佝偻着腰,用只有国王才能勉强听清的气音低语:“陛下,圣廷的使节团……已抵达外庭门廊。教皇陛下的首席特使,安东尼奥·维塔尔红衣主教亲自带队。”

总管的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议事厅内原有的低沉氛围。大臣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文件上抬起,带着惊疑、揣测和难以掩饰的紧张,齐刷刷地投向长桌顶端的国王。

埃德温握着鹅毛笔的手指倏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根细长的羽笔,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一根沉重的铁钎。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窗外初冬的风,而是从脊椎深处猛然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圣廷特使?在这个时节?还是由以手腕强硬、忠于教条著称的维塔尔红衣主教亲自前来?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缓缓收紧。他强行压下喉头的翻涌,抬起眼,湛蓝的眼眸深处,那深藏的忧郁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戒备所覆盖。他缓缓放下鹅毛笔,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稳。

“知道了。”埃德温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安排他们在金鸢尾厅稍候。通知礼仪官,准备最高规格的迎接。会议暂停。”最后三个字,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议事厅里。

大臣们面面相觑,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圣廷特使的突然造访,绝不会是为了边境的走私贩子。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语声响起,大臣们纷纷起身,带着满腹疑云,躬身行礼后鱼贯退出议事厅。

厚重的门在最后一位大臣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偌大的议事厅瞬间只剩下埃德温一人。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不安的心跳。他依旧端坐着,目光落在面前那份摊开的羊皮纸上,墨水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扭曲。他需要时间,哪怕只有片刻,来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议事厅侧门无声地滑开。加勒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戴全套铠甲,只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制护胸和护臂,腰悬佩剑,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惯常的沉稳被一种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忧虑所取代,像暴风雨来临前压城的乌云。他走到长桌旁,并未行礼,只是沉默地站在埃德温身侧一步之遥的位置,目光沉沉地落在国王紧绷的侧脸上。

“加勒特……”埃德温没有抬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他们来了。”

“是,陛下。”加勒特的声音同样低沉,却异常平稳,像磐石般试图为眼前的人提供一丝依靠,“维塔尔主教。来意不明,但……绝无善意。”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埃德温紧握成拳、放在桌面的手,“无论圣廷旨意为何,您的意志,才是王国的律法。王国之盾,永远在您身前。”

埃德温终于抬起眼,望向身边的骑士。在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他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看到了磐石般的忠诚,更看到了一种深切的、与他感同身受的紧张。这份无需言说的理解,比任何誓言都更能刺痛他。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僵硬的肌肉,显得异常苦涩。

“我的意志……”埃德温低声重复着,目光掠过加勒特坚毅的脸庞,最终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有时,连我自己都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吧。去会会这位……带来‘神谕’的使者。”

他站起身,紫色的丝绒袍袖拂过冰冷的桌面。加勒特立刻后退一步,侧身让开道路,右手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那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守护的姿态。两人一前一后,步出空旷而压抑的议事厅,走向那扇通往未知风暴的金鸢尾厅大门。

金鸢尾厅,王宫中最富丽堂皇也最令人窒息的所在。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无数烛光折射成冰冷的光雨,洒满铺着深红色金线提花地毯的大厅。墙壁上历代国王的肖像在阴影里俯视着下方,眼神威严而空洞。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熏香,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压力。

维塔尔红衣主教站在大厅中央,宛如一尊由深红色天鹅绒和冰冷白银铸成的神像。他身形高大,深红色的法袍上用金线绣满繁复的宗教图案,在烛光下闪烁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胸前巨大的黄金十字架沉重地垂着。他面容肃穆,法令纹深刻,一双灰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锐利得如同淬火的钢针,缓缓扫视着走进大厅的国王和他的骑士。那目光带着审判的意味,仿佛能穿透华服,直视灵魂深处的污点。他身后,肃立着几位同样身着深色修士袍的随行教士,个个低眉垂目,如同沉默的影子,却散发着同样令人不安的冰冷气息。

“圣父的光辉照耀您,埃德温陛下。”维塔尔主教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带着奇特的韵律感,如同教堂管风琴奏出的冰冷音符,在大厅华丽的穹顶下回荡。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量尺刻画,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而非臣服的敬意。

“愿主同样赐福于您,尊敬的维塔尔主教阁下。”埃德温停下脚步,微微欠身回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保持着国王的平稳,蓝眸直视着对方,“圣廷使节远道而来,未曾提前知会,未能及时相迎,是我王国的怠慢。不知圣父有何谕示,需烦劳阁下亲临?”

主教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微微抬起右手,身后一名教士立刻躬身,双手捧上一个用深紫色天鹅绒包裹、盖着巨大金色火漆印鉴的沉重卷轴。火漆印上,交叉的圣钥和教皇三重冠的图案清晰可见。

“圣父心怀慈悯,亦洞察世间一切。”维塔尔主教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深知陛下登基三载,励精图治,王国承平。然,”他话音微顿,那灰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埃德温的脸,又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他身后半步、如同雕像般沉默矗立的加勒特,“王室血脉之延续,乃王国稳定之基石,亦是神赐予王者的神圣职责。陛下至今……中宫虚悬,无有子嗣,此非社稷之福,亦令圣父深为忧虑。”

埃德温的心脏骤然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他感到身后加勒特的气息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尽管骑士依旧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

维塔尔主教仿佛没有看到国王瞬间苍白的脸色,继续用他那平板的、宣读神谕般的语调说道:“圣父感念陛下辛劳,亦体恤陛下……或许有难言之隐。”他刻意加重了“难言之隐”四个字,那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加勒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故此,圣父亲自为陛下选定了一位完美的伴侣——洛林大公国的伊莎贝拉公主。公主殿下出身高贵,信仰虔诚,贤淑贞静,乃神赐予陛下与圣罗萨里奥王国的珍宝。”他微微抬手,示意那捧着卷轴的教士上前一步。

“圣父谕旨,”主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如同教堂的钟声轰鸣,“命陛下于明年圣约翰节前,迎娶伊莎贝拉公主,以固国本,以慰神心。此乃圣父的意志,亦是神的旨意!”最后一句,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华丽的地毯上,也砸在埃德温的心上。

整个金鸢尾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晶吊灯上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熏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的微响。埃德温感到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被抽空,留下冰冷的麻木。他站在那里,紫色的丝绒袍服裹着他僵硬的身体,像一尊华贵的木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加勒特的存在,感受到那如同火山即将爆发前压抑的沉默,感受到那份沉默下汹涌的、几乎要撕裂空气的痛苦与愤怒。然而,骑士的职责,如同一副无形的沉重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甚至连一句质疑都无法发出。

埃德温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卷深紫色的天鹅绒卷轴上。那卷轴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散发着毁灭的气息。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圣父的意志?神的旨意?多么冠冕堂皇!这不过是一纸冰冷的、不容置喙的政治判决书!它要斩断的,是他生命中唯一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血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埃德温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他的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他没有去看维塔尔主教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也没有去看那卷象征毁灭的谕旨。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华丽的壁毯上,上面绣着圣乔治屠龙的场景,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圣父……慈恩浩荡。”埃德温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石缝中艰难挤出,“为寡人……思虑周全。寡人……感激涕零。”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王者的尊严,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请阁下转呈圣父,埃德温……谨遵神谕。”

他伸出那只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指尖在微微颤抖。教士立刻躬身,将沉重的卷轴恭敬地递到国王手中。

天鹅绒的触感冰冷而柔滑,像一条毒蛇的皮肤。埃德温的手指接触到卷轴的刹那,仿佛被灼伤般猛地一缩,随即又死死握住,指节用力到泛白。那冰冷的重量透过卷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维塔尔主教灰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满意。他再次微微颔首:“陛下深明大义,圣父必感欣慰。愿主的祝福,伴随这场神圣的联姻,为圣罗萨里奥带来永世的和平与繁荣。”他公式化地说完,不再多言,带着他那群沉默的修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而肃穆地转身,离开了金鸢尾厅。

沉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深红色身影。大厅里只剩下埃德温和加勒特两人。死寂重新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绝望。华丽的厅堂,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埃德温依旧站在那里,手中死死攥着那卷深紫色的天鹅绒卷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知道加勒特就在身后,他能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痛苦风暴。

“加勒特……”埃德温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溺水般的挣扎。

“陛下!”加勒特的声音猛然响起,低沉、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里蕴含着被强行压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痛楚。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那一步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铠甲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停在埃德温身后咫尺之遥,灼热而混乱的呼吸几乎喷到国王的后颈。那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猛地抬起,似乎要抓住什么,要阻止什么,最终却只是痉挛般地悬停在半空,距离埃德温紫色的袍袖只有寸许。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铁指套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叮当声,如同他内心崩溃的堤防。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只悬停的、颤抖的手,是加勒特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感、所有被誓言和忠诚强行锁住的愤怒与绝望的唯一出口。埃德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痛苦气息,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背影灼穿。他甚至能想象出身后骑士此刻的表情——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必然布满血丝,如同困兽,下颌咬紧到几乎碎裂。

最终,那只颤抖的手,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量,猛地收了回去,紧握成拳,重重地垂落在加勒特身侧的腿甲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加勒特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那一步的距离。那一步,如同鸿沟,瞬间隔开了两个世界。

“臣……”加勒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像被砂轮打磨过,粗粝、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护送陛下……回宫。”他低下头,浓密的棕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只有那紧握的、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拳头,和那骤然变得沉重而僵硬的步伐,泄露着那被强行封入万丈深渊的情感。

埃德温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地、更紧地攥着手中那卷冰冷的天鹅绒。那上面教皇火漆印的纹路,如同烙铁,深深印入他的掌心。他迈开脚步,走向那扇通往更深重黑暗的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后,加勒特沉默地跟上,铠甲发出的声响,不再是守护的韵律,而是送葬的哀鸣。华丽的金鸢尾厅,只留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像心脏在绝望中最后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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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的寒风在王宫高耸的塔楼间凄厉地呼啸,卷起地上冰冷的尘沙,抽打着紧闭的彩绘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距离那场撕裂灵魂的金鸢尾厅宣告,已过去数月。圣罗萨里奥王国上下,已被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彻底点燃。宫廷上下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纺车,日夜不停地高速运转,每一个齿轮都在为这场“神赐的联姻”而疯狂转动。

刺绣工坊里,堆积如山的丝绸和银线在烛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数十位技艺最精湛的绣娘日夜赶工,金线与银线在绷紧的洁白缎面上穿梭飞舞,勾勒出繁复到令人窒息的鸢尾花藤蔓和神圣纹章。空气里弥漫着丝线、浆糊和绣娘们疲惫汗水的混合气息。负责监工的宫廷女官,一位面容严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声音尖利地呵斥着:“快!手脚都麻利点!陛下的婚袍,每一针每一线都关乎王国的体面!耽误了时辰,你们谁担待得起?”

石匠们扛着巨大的条石和打磨光洁的大理石板,在王宫主殿前的广场上忙碌穿梭。铁锤敲击凿子的叮当声、锯木头的刺耳噪音、监工粗鲁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一座宏大的婚礼台正在拔地而起,其规模甚至超越了国王加冕时的典礼台。脚手架高耸入铅灰色的天空,工匠们在寒风中呼出团团白气,脸颊冻得通红。

厨房区域更是日夜炉火不息,蒸汽弥漫。整头的牛、鹿、成筐的野禽和来自遥远海域的珍奇鱼类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厨子们挥汗如雨,巨大的铜锅里翻滚着浓稠的酱汁,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油脂和烤面包的浓烈气味,几乎盖过了冬日的寒冷。酿酒师们紧张地检查着地窖里成排的橡木桶,确保在婚礼当天,美酒能像河水般源源不断地供应。

整个王宫,从最底层的仆役到最高阶的贵族,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驱赶的、亢奋的忙碌。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婚礼的细节,洛林公主的传闻,圣廷的祝福……喜庆的红色与金色装饰开始出现在廊柱和门楣上,如同蔓延的火焰,却只让埃德温感到更加刺骨的寒冷。他像一个局外人,行走在自己被精心装饰的囚笼里。那些喧嚣,那些忙碌,那些刺目的红色,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履行着国王的职责,批阅奏章,接见使臣,声音平稳,表情无懈可击。只有那偶尔失焦的、投向虚空某处的湛蓝眼眸,泄露着灵魂早已抽离的真相。

深夜的书房,成了埃德温唯一的喘息之地。巨大的壁炉里,火焰熊熊燃烧,驱散着冬夜的酷寒,却无法温暖他指尖的冰凉。书桌上堆积的羊皮纸卷宗,是关于婚礼流程、宾客名单和领地税收的枯燥数字。他披着一件厚实的深蓝色天鹅绒睡袍,金发散乱地垂在苍白的脸颊旁。烛台上,几支粗大的蜡烛静静燃烧,火焰稳定,在墙壁上投下他孤独而巨大的、不断摇曳的影子。

门被无声地推开。加勒特走了进来。他没有穿铠甲,只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厚羊毛束腰外衣和长裤,外面随意地罩着一件同色的旧斗篷。他端着一个沉重的黄铜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食物的温暖气息,带着一丝熟悉的草药清香,随着他的脚步飘散开来,短暂地驱散了书房内羊皮纸和陈年木头的沉闷气味。

“陛下,该进些夜宵了。”加勒特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往常每一个值守的夜晚。他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桌一角,动作熟练而轻巧。他的目光落在埃德温面前摊开的一份冗长的婚礼宴席菜单上,那上面用华丽的花体字写着“圣罗萨里奥王室与洛林大公国联姻庆典——主宴菜品”。

埃德温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令人作呕的菜名上,没有抬头。他能感受到加勒特的气息,感受到那目光停留的位置。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绝望猛地攫住了他。他抬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那份精美的羊皮纸菜单猛地扫到地上。纸张滑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吃什么?”埃德温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嘶哑,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书房内仅有的火焰燃烧声,“为了庆祝……这桩‘神赐的良缘’?”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眸不再空洞,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地刺向站在桌边的加勒特。那火焰深处,是痛苦,是愤怒,更是无处宣泄的绝望,“看着这些……这些虚伪的盛宴!看着外面那些人忙忙碌碌,为了把我像一个祭品一样绑上圣坛!加勒特,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咽下任何东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崩溃的边缘的尖利,“我该如何对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公主,说出那些……那些该死的誓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睡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清晰的线条。那压抑了数月的痛苦、屈辱和绝望,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在这一刻对着眼前唯一能承受的人,汹涌而出。

加勒特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承受着暴风雨冲击的礁石。他没有去看地上散落的菜单,深棕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埃德温因激动而泛红的眼角和颤抖的嘴唇。那眼中翻涌着同样剧烈的痛楚,如同被风暴席卷的深海。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用力地攥着斗篷的边缘,布料在无声地扭曲。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埃德温粗重的喘息声。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许久,加勒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陛下……圣廷的意志……不可违逆。”他的声音干涩,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咀嚼过无数遍、苦涩到麻木的事实,“王国的稳定……万千子民的福祉……系于您一身。”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仿佛那里有他寻找的力量,“有些……代价……必须付出。”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火焰的噼啪声吞没,却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埃德温的心口。

“代价?”埃德温猛地站起身,睡袍的下摆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绕过书桌,站到加勒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仰起头,那双燃烧着冰焰的蓝眸死死盯着加勒特深棕色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沉的痛苦之海中寻找一丝动摇,一丝共鸣。“你管这叫‘代价’?加勒特!”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被背叛的尖锐,“那鹰巢城的雨夜算什么?那些……那些只有你我知道的诗篇算什么?那些……”他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悲恸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加勒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深棕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腾的痛苦风暴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到了埃德温眼中破碎的泪光,看到了那份毫不掩饰的、将他视为唯一依靠的绝望。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想要抹去那即将滑落的泪水,想要将眼前这个被命运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灵魂拥入怀中。

然而,就在他指节微微松动的刹那,书房门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巡逻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轻微声响。那声音如同冰冷的警钟,瞬间将加勒特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他眼中汹涌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留下被岩石强行封堵后的、深不见底的死寂和疲惫。那只几乎要抬起的手,猛地垂下,重新死死攥紧。他低下头,避开了埃德温绝望的视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铁。

“……都过去了,陛下。”加勒特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那些……不过是风雨飘摇中的幻影。如今,您需要的是力量,是清醒。”他抬起头,目光重新投向埃德温,那深棕色的眼眸里,痛苦依旧在深处燃烧,却覆盖上了一层坚硬的、名为“责任”的冰壳,“吃些东西吧。您需要体力……去完成您的使命。”他微微侧身,指向桌上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羹,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

埃德温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看到了加勒特眼中那层坚硬的冰壳,看到了那被责任和恐惧强行锁住的痛苦。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席卷了他,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踉跄地后退一步,跌坐在刚才被他带倒的椅子上。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壁炉中的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将两人沉默而痛苦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墙壁上,扭曲、拉长,最终在冰冷的角落融为一体,又绝望地分离。

加勒特静静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守护石像。许久,他无声地躬身行了一礼,动作沉重而缓慢。然后,他转身,脚步异常沉重地走向房门,深棕色的旧斗篷在身后拖曳,融入门外走廊更深的黑暗中。他没有回头。

埃德温坐在倒地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桌上那碗渐渐失去热气的汤羹。升腾的白雾越来越稀薄,最终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碗汤,像一个冰冷的祭品,供奉在名为“使命”的祭坛前。

---

圣约翰节前夜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却吹不散圣罗萨里奥王都弥漫的、近乎狂热的喜庆喧嚣。整座城市仿佛被浸泡在蜜糖与火焰之中。街道两旁每一扇窗户都挂上了象征王室的紫色、金色旗帜和代表婚礼的白色绸带,在晚风中猎猎招展。主街的石板路被彻底清洗,撒上了芬芳的玫瑰花瓣和翠绿的香草。巨大的篝火堆在广场和街角点燃,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空气中充斥着烤肉的焦香、廉价麦酒的酸味、香料的气息和人群兴奋的汗味,混合成一股浓烈而躁动的热浪。吟游诗人的琴声、醉汉的喧哗、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无数声音汇聚成一片巨大而混乱的海洋,淹没了王都的每一个角落。

王宫,则是这片沸腾海洋的中心。宏伟的建筑群灯火通明,宛如镶嵌在夜幕中的巨大水晶。无数盏油灯和蜡烛的光芒透过高窗倾泻而出,将庭院和回廊映照得亮如白昼。穿梭其间的仆役身着崭新制服,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被巨大喜庆压出的紧张亢奋。盛装的贵族们早已抵达,华美的礼服和璀璨的珠宝在灯光下交相辉映,低语和矜持的笑声在廊柱间回荡。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从暖房紧急催开的百合、玫瑰和晚香玉,香气甜腻得几乎令人窒息。

埃德温国王的寝宫,此刻却像一个被遗忘在喧嚣之外的孤岛。厚重的绣金窗帘被完全拉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亮和声浪,只留下室内几盏壁灯散发出昏黄而压抑的光晕。寂静无声,只有角落一座古老的青铜座钟,发出沉重而单调的“滴答、滴答”声,像在丈量着最后的时间。

埃德温坐在宽大的梳妆镜前。镜中的男人,金发被精心梳理,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穿着明天大典的内衬礼服——最上等的白色丝绸,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和袖口绣着极细的银线鸢尾花纹。然而,这身华服包裹下的身躯,却僵硬得如同石雕。那双曾被誉为“北海寒冰”的湛蓝眼眸,此刻空洞地映着镜中模糊的影子,深处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被这身即将加诸于身的“祭服”彻底抽干了。镜中人英俊依旧,却苍白得毫无生气,像一具被精心装扮的木偶。

寝宫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加勒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戴仪式用的华丽铠甲,依旧是一身执勤时最常穿的、便于行动的暗色皮质护甲和轻便锁甲,深棕色的斗篷随意地搭在肩上。这身装扮,与寝宫外盛大典礼的氛围格格不入,更与明日的主角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反手轻轻合上门,将外面的喧嚣彻底隔绝。

寝宫内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钟摆声。加勒特没有立刻上前。他就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深棕色的眼眸沉静地凝视着梳妆台前那个僵硬的白色背影。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海,翻涌着无声的痛惜、诀别的沉重,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沉默地解下腰间的佩剑。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无数次守护在埃德温身前的长剑,剑鞘由暗色皮革包裹,金属配件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走到埃德温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然后,他屈下右膝,单膝跪地,膝盖撞击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那声音,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打破了寝宫凝固的空气。

他将佩剑横托于双掌之上,剑柄朝向埃德温,剑尖指向自己。这是一个标准的、骑士向主君奉还武器的姿势,古老而庄重,充满了终结的意味。

“陛下,”加勒特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如同砂砾流过冰面,清晰地穿透了青铜座钟的滴答声,“骑士加勒特·莱昂内尔,侍奉陛下凡一十六载。今……筋力已衰,不堪驱策。恳请陛下……允臣卸甲归田,告老还乡。”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缓慢而精准地凿进埃德温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凉的丝绸布料也无法阻挡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寒意。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身体,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铰链。他的目光,从镜中那个空洞的影像,一点点地挪向身后,最终落在了加勒特低垂的头顶,落在了那双托着佩剑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寝宫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命运”的深渊。加勒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托剑的双手稳如磐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着这平静姿态下汹涌的暗流。埃德温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柄熟悉的佩剑上。剑鞘的每一道磨损痕迹,他都记得是在哪场战役中留下的;剑柄缠绕的深棕色皮革,早已被主人的手掌摩挲得光滑温润。这柄剑,曾无数次横亘在他与危险之间,是守护,是誓言,更是他们之间无声的纽带。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只有青铜座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切割着这最后的时刻。

终于,埃德温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戴着象征王权蓝宝石戒指的手,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他伸向那柄被托举的佩剑。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冷的剑鞘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仿佛那金属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握住了剑鞘的中段。入手是熟悉的皮革触感和冰冷的金属质感。他想用力握住,手指却虚软无力。加勒特适时地松开了手。

佩剑的重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几乎压弯了埃德温的手腕。他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双手紧紧捧住它,如同捧着自己被强行剥离的一部分生命。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剑柄与护手相接的部位。那里,在常被手掌覆盖的位置,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泽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金属被长期摩挲后特有的温润光晕,但此刻,在那光晕之下,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刻痕?

埃德温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用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抚过剑柄护手下方那个隐蔽的弧度。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光滑的触感。

是字迹。

细微的、深深锲入坚硬金属的刻痕。

埃德温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猛地将剑柄凑近眼前,借着壁灯昏黄的光线,死死地凝视着那个被无数次握持所掩盖的位置。

一行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刻在冰冷的金属之上:

> *Domine, parce mihi, quia te amavi.*

>

> (愿主宽恕我,因我深爱您。)

拉丁文。古老而神圣的语言。每一个字母都刻得极深,带着一种绝望的、不容置疑的力度,仿佛将灵魂最深处的秘密和永恒的罪孽,一同凿进了这柄象征忠诚与守护的钢铁之中。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埃德温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麻木、所有的空洞、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这行小小的刻字炸得粉碎!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眼前的一切——华丽的寝宫、昏黄的灯光、单膝跪地的骑士——都在瞬间模糊、旋转。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那行冰冷的拉丁文字在泪水中扭曲、放大,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双手死死攥住那柄沉重的佩剑,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那柄剑,此刻不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份浸透了血泪的遗书,一份在神与人面前都无法言说的绝望告白。

加勒特依旧单膝跪着,深深低着头。浓密的棕发垂落,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有那宽阔的肩膀,在埃德温无声的崩溃中,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像濒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随即,他重新挺直了脊背,如同承受着万钧之重却不肯倒下的山岩。

埃德温的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他看不清加勒特的脸,只看到那个跪在光影交界处的、模糊而坚硬的轮廓。他想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想嘶吼出积压了半生的痛苦和挽留,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然而,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死死堵住,除了压抑的、破碎的哽咽,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紧紧抱着那柄冰冷的佩剑,如同溺水者抱着最后的浮木,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恸而佝偻起来。

时间在无声的泪水和绝望的颤抖中流逝。加勒特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直到埃德温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细微抽噎,加勒特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死寂的寝宫里格外清晰。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低垂的姿态,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艰难挤出:

“陛下……珍重。”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支撑着身体的左腿猛然发力,铠甲关节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声。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他没有再看埃德温一眼,没有看那柄承载着他所有隐秘情感的佩剑,甚至没有整理一下因跪地而略有褶皱的斗篷。他径直转身,深棕色的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大步走向寝宫那扇紧闭的、隔绝着外面喧嚣世界的门。

脚步声在空旷的寝宫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埃德温碎裂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那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背影,正在一步步、坚定地远离。那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如同一个正在消散的幽灵。

“加勒特!”埃德温终于嘶喊出声,声音破碎嘶哑,带着血的味道。他想站起来,想冲过去,想抓住那即将永远消失的身影!然而,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双手死死抱着那柄冰冷的剑,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加勒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减缓。他走到门前,伸手握住冰冷的黄铜门环,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沉重的橡木门扉。门外辉煌的灯火和鼎沸的人声瞬间涌入,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寝宫内死寂的悲伤。那喧嚣喜庆的光芒,像一把利刃,将埃德温眼中那个深棕色的背影切割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

门,在加勒特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命运落下的最后一道锁扣。

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声音,再次被隔绝在外。寝宫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昏暗和死寂。只有壁灯的火苗,在门扉带起的微风中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投下更加扭曲不安的影子。

埃德温僵坐在梳妆镜前,怀中紧紧抱着那柄冰冷的佩剑。泪水无声地滑过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滴落在剑柄上那行冰冷的拉丁刻字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像一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维持着那个怀抱遗物的姿势,一动不动。

巨大的、冰冷的王座矗立在寝宫深处,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埃德温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只没有抱着佩剑的手,仿佛无意识地、被某种本能驱使着,缓缓地、颤抖地伸向王座那宽大扶手的下方——一个被厚重的紫色天鹅绒坐垫边缘巧妙遮蔽的狭窄缝隙。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探入那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缝隙深处。

摸索。

指尖触到了一个微小、脆弱、带着奇特触感的东西。它被小心地藏在那里,不知经历了多少时光。

埃德温的手猛地顿住,随即,极其小心地、如同捧起易碎的晨露般,用指尖将它捏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躺在他苍白掌心的小小物件,呈现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枯槁。

那是一朵早已完全干枯的樱花。

花瓣早已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粉嫩,蜷缩成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深褐色斑点的薄片,如同被遗忘在古老书页中的脆弱书签。纤细的花梗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然而,它奇异地保留着花朵完整的形态,五片花瓣紧紧依偎,中心一点深色的花蕊痕迹依稀可辨。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埃德温最后的防线。

鹰巢城的比武大会!那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次盛典,也是加勒特第一次以他的首席护卫骑士身份,在万众瞩目下参加长枪比武。阳光灿烂得刺眼,年轻的加勒特策马冲锋,长枪精准地挑飞了一个又一个对手的盾牌,最终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将象征胜利的桂冠捧到了埃德温面前。就在那高高的、简陋的观礼台上,在如雷的欢呼和飘洒的花雨中,加勒特头盔的缝隙里,悄然别着一小簇初绽的、娇嫩的粉色樱花。那是他从赛场边缘那株孤独盛放的樱树上摘下的。

当加勒特摘下头盔,汗湿的棕发贴在额角,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带着胜利的光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望向埃德温时,埃德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沉重的桂冠,而是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从加勒特的头盔上,拈下了其中一朵最小的、开得最盛的樱花。

“这个,”年轻的埃德温国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和笑意,将樱花放在掌心,展示给眼前有些错愕的骑士,“比金子更配你今日的荣光,加勒特。”

加勒特愣了一下,随即,那坚毅的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温暖而明亮的弧度。那笑容,如同穿透鹰巢城厚重阴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埃德温的整个世界。他珍重地接过了那朵小小的樱花,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稀世的珍宝。

那一幕,那朵樱花,那个笑容……被埃德温偷偷地、深深地藏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如同藏起一个足以照亮整个晦暗世界的秘密。后来,那朵樱花被他小心地压干,藏在了一个隐秘的水晶小匣里。再后来……为了安全,为了不被任何人发现,它被转移到了这王座之下最黑暗的缝隙里,不见天日,如同他们这份注定无法见光的感情。

此刻,这朵早已失去所有水分、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齑粉的枯花,静静地躺在他冰冷的掌心。它无声地诉说着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诉说着少年骑士明亮的笑容,诉说着那份被深埋的、曾经鲜活过的悸动。它与怀中这柄刻着绝望祷言的冰冷佩剑,形成了最残酷、最心碎的对比——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终结;一个是曾经小心翼翼珍藏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秘密,一个是如今被命运撕扯得鲜血淋漓、只能向神明祈求宽恕的绝唱。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埃德温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将额头重重地抵在怀中那冰冷坚硬的剑柄之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剑柄上缠绕的皮革,也打湿了掌心那朵干枯脆弱的樱花。

沉重的橡木门外,那属于婚礼前夜的、盛大而遥远的喧嚣声浪,如同隔着厚重的海水,一**模糊地传来。欢快的音乐,鼎沸的人声,礼炮的轰鸣……那是属于明天的、属于国王和王后的、属于整个王国的庆典之声。

而在门内,在这金碧辉煌的囚笼深处,只有无声的泪水滴落在钢铁与枯花之上,发出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心碎的回响。

寝宫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年迈的宫廷总管,脸上带着被外面喧嚣映照出的红光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探进头来。他看到国王陛下依旧坐在梳妆镜前,背对着门口,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姿态显得有些僵硬。总管不敢多看,更不敢打扰,只是用刻板的声音提醒道:

“陛下,时辰快到了。礼仪官和侍女们……已在门外恭候,为您更衣,准备……迎亲大典。”

总管的声音在死寂的寝宫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镜中的国王陛下,似乎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如同一尊凝固的白色大理石像。总管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职责所在,他只能再次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催促的意味:

“陛下?”

这一次,那尊白色的“石像”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埃德温没有回头。他只是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抱着佩剑的双手。那柄刻着绝望祷言的剑,被他轻轻放在了梳妆台冰冷的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那朵干枯的樱花,被他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绝望地重新塞回了王座扶手下的那道黑暗缝隙里,如同埋葬自己最后的心跳。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粗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非人的意志力,挺直了脊背。镜中,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所有的泪痕都已被悄然抹去,只剩下一种被冰封的、死寂的平静。那双湛蓝的眼眸,空洞地望向镜中,里面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绝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他张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冰冷的寝宫里: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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