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光。刺在眼皮上。
她艰难的睁了下眼睛,是阳光穿过缝隙。
到处是冷冷的白——是雪吗?她记得马儿疯狂的踢甩着后蹄,自己摔了出去,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身体如有千斤重,但起码人还活着。我得回去!她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挣扎着睁开眼瞥下四周——原来那白色的是墙壁和床单,自己躺在床上,旁边的架子上挂着袋子,里面一滴一滴的是什么?哦,那是点滴。
点滴?!她使出浑身力气,摸到手上的针头,一把拽了出来。
头脑逐渐清明。这里明显是医院的病房。躺进医院意味着,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羽尚集团的继承人之一——殷羽。
所以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是吗?她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心底却浮现出寒山庄园的一草一木。那连绵的远山,肥沃的田野,蓬勃的麦子,壮硕的牛马。那些广场上撒欢的孩子,各自忙碌的人们。她想起东霆稚气的虎牙,慕云高深的微笑,还有...还有那个人,在她心中留下烙印的,梦里的爱人。
护士拿着新药袋推门而入,见病人已经起身坐在床沿上,惊讶得叫了一声,“殷小姐...”
久卧病床的身体纤细苍白,但窗帘已经拉开,阳光给房间带来明亮的暖调。殷羽回过头,“请帮我给何秘书打电话,我要转院。”
殷家长女的痊愈并没有像入院那样成为社会新闻。毕竟那场轰动一时的离婚大戏,以男方故意伤害罪锒铛入狱告终,而女方也因病被解除了在羽尚的所有职务。
当外面的风带上一丝暖意时,铁墙内的生活像被冻住般日复一日。殷羽看着窗外那些囚犯一张张麻木的脸,很难想象宋恺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探访室的门作响,她的心跟着提起,可却在见到宋恺那一瞬间,感受不到内心的波澜。
玻璃另一侧的男人穿着灰布制服,毫无形象可言的寸头,疲惫而不再年轻的脸。见到殷羽,他的眼里重新燃烧起愤恨,然而手上的镣铐又证明了他的力不从心,只好自嘲的在狱警指定的位置坐下。
一层玻璃,两个世界。曾经亲密的爱人,如今对坐两端。
“小琴的孩子很健康,是个女孩儿。”她这样开口,叫宋恺一时错愕。“孩子快一岁了,长得像你。我送她们去了法国。”
法国,他原本计划的未来...宋恺的眼中的火焰暗淡下去,他已经没有了将来。
“昨天我签了谅解书,重新帮你找了个律师申诉。受害人无大碍的话,也许要不了那么多年。”
劫持、勒索、故意伤害。羽尚恨不得置宋恺于死地,本以为这辈子都会在牢狱里度过。“你...没事了?”他这才想起,听说她因自己而变成了植物人,一直昏迷不醒,如今见她妆容如旧,除了瘦,气色还好,少了从前咄咄逼人的女强人架势,变得沉静而富有女人气息。
“嗯。”她点点头,并没说什么怪他的话,仿佛将那一页轻轻揭过。
“等你出来,我会把你那一半财产给你留着。只不过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毕竟我现在也没有任何职务了。”
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在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之后?在被那样不留情面的伤害过之后?透过玻璃,宋恺重新审视那个女人,在她脸上看不到以前那种骄傲与不屑,也没有了曾经的那种执拗和迷恋。
“为什么是我?”
“什么?”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这个问题,是他十多年来深藏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殷羽松了肩膀,轻轻靠在椅背上,“爱就爱了。”
“爱就爱了...”他咀嚼着她的话,却满嘴苦涩。“你知道吗,我一直在问自己,到底爱没爱过你。”
殷羽抬眉,倒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
“你太耀眼,你的家世太出色。所有人都羡慕我的幸运,如果我不回应你,那我一定是个傻子!”他揉着脸,想起曾经,依旧迷茫,“可我爱不爱你呢?我不知道...我分不清...或许我爱的只是你身边那个位置。”
“可是仅仅是站在你身边,又岂是那么容易!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天生的商人,你血管里流着羽尚的血,掌握着那么多的资源。你越做越好、越升越高。可我呢?我大学学的是文科,从来没想过要经商。我也想努力成为你那样的人,可我毕竟不是你。但分有一点不尽人意,我就得面对所有人的嘲讽,可我是个男人!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一个想当父亲的男人!”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不要遇见你!你毁了我知道吗?是你毁了我啊!”宋恺将脸埋在双手里,他的痛苦那么深刻。他所说的,她无可反驳。或许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现在懂了,可是一切都已太晚。
走出厚重的铁门时,已近黄昏。殷羽望着西沉的落日,恍然觉得这十多年的感情,就这样消散殆尽了。临别时宋恺对她说,“其实你又有多爱我?你对我的爱,就像爱一个包、爱一件首饰。得到了你想要的,仅此而已。如果当初我叫你在我和羽尚中选择,你会选择我?”
她不会。
可如果没有羽尚,或许他和她根本走不到一起。在巨大的光环面前,人们总是看不清重要的东西,比如爱情。
黑色的商务车驶入别墅区的大门,在近山顶的一处豪宅前停了下来。司机透过反光镜见后座上的人尚在出神,轻声提醒:“殷小姐,我们到了。”
豪宅灯火通明。这是父亲的住处。买这栋房子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并没有多少亲切可言。
开门的是管家,“小姐回来了?晚餐都准备好了。殷先生在楼上,您跟我来。”
饭桌上只有父亲和她。两个人破天荒的没有聊工作。
“徐律师都跟我说了。那个男人跟你已经没有瓜葛了,你还惦记着帮他减刑。真就这么放不下吗?”
殷羽吹着手中的汤勺,“他罪不至此。况且,做人留一线,这不是您教的么。”
老头重重的哼了一声,“你要是当初肯这么听我的,哪儿还会闹得满城风雨!”
她笑了一下,算是承认。
“你既然恢复的不错,我也懒得跟他计较。可你董事会的位置没保住。那么多人等着往上爬,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个机会。就说顶替你的那几个执行经理,干了一年多,也没啥错。总不能你一回来就把人家给踢了,这不合适。”老头盘算着,突然问道,“你呢?有什么打算?”
殷羽认真吃着饭,“让他们先干着呗,不用顾及我。”
“怎么,你还想再休息一阵?”
“不是。”她停下筷子,看着父亲,“在羽尚这么多年,运营模式我也学的差不多了。我想尝试新的业务。”
“什么业务?”
“还没想好。”她思索了一会儿,“之前接触了一些中端市场的数据,体量不可小觑,自由空间也大。我可能会先考虑这个方向。”
“中端市场啊...”老头也撂下筷子,“中端市场的潜力确实不小。可羽尚在高端深耕了这么多年,要放下身段,只怕新市场还没打进去,老客户们又不干了啊。”
“不是羽尚,是我。”殷羽将餐巾放在一旁,“我身上已经没有羽尚的任何职务了。之前因为离婚,股权也被收回了。换句话说,羽尚和我已经毫无瓜葛。”
“可你还是我的女儿。”
“您的子女,不只我一个。”
谈话陷入沉默。这个女儿,总是不在他掌握。从选继承人的角度,如果把这么大的集团交给她,着实放心不下,可现在这种局面对她多少也是种亏欠。“我可以给你补偿,你想要什么项目...”
“爸爸,”她突然打断,“我刚去国外念书的时候,你是不是破产过一回?”父亲不曾提起,可那段黑历史,只要有心网上都能查到。
“怎么问起这个?”老头皱起泛白的眉毛,那段时日之艰辛,不堪回首。
“如果我没记错,羽尚就是那时候成立的吧。”她还记得那段时间生活费迟迟收不到,自己也是从那时开始四处打工。“我最近时常在想,你当时是怎么做到的?我进入羽尚的时候它已经初具规模。它刚诞生时是个什么样?我今年三十五岁,跟你创立羽尚时一样。不论成败,我也想...试一回。”
殷建州审视着这个女儿,她坦然的表情表明经过了深思熟虑。那脸上的决然与年轻时的自己多么像!她继承了自己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愿赌服输的魄力,已经准备好离开羽尚这棵大树,去寻找新的栖息地。或许她会像第一段婚姻那样铩羽,可又或许...她会成为下一个自己,也说不定。
老头的眼睛眯了起来,“有点意思。你让我想起来运营一个初创公司多么有趣。这样吧,等你想好了方向,带着你的新公司来。羽尚给你注资。”
“不要。”她拒绝的干脆,丝毫没有因此感到高兴。“我想要绝对的决策权。”
“哈哈,我懂。”老头笑呵呵的挤了下眼睛,“那爸爸来给你做合伙人怎么样?占比绝对不超过百分之三十。”
离开前,老头亲自送到门口,“你也不要光惦记着工作。你现在也恢复了单身,多打扮打扮,有合适的机会多约几个朋友出去玩玩。”
听出弦外音,殷羽挑眉,“你不怕我又领回个不靠谱的男人?”
“不靠谱你不也结婚了?”父亲的手杖在地上一步一笃,“你知道洗刷失败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是什么?”
“追求新的成功。”
她望着父亲认真的表情,略微思索,笑道,“不错。”
车窗外霓虹灯闪烁。街上的男男女女,或相拥,或独行。商务车在红灯的路口停了下来,街角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吸引了她的目光,身形侧颜,莫名熟悉。殷羽心中一动,摇下玻璃,想仔细看清楚那个人,可是信号灯变了,车子起步向前行驶。
怎么可能!她笑自己的幼稚,昏迷中的梦境,怎会成真。可那个人的眉眼表情,每每想起,如在眼前。父亲说的对。想从失意中走出来,最简单得方法,就是专注一个新的项目,或者一个新的爱人。或许正是因为那个人,她才能从容的放下对宋恺的一切。只可惜她心底的那个人,并不真实存在。
——是时候回归正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