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随着秀帝仓惶起身,桌上的白玉镇纸被袖口剐蹭掉到地上,碎片飞溅。
“你说什么?”秀帝眼珠瞪着云心,十分难以置信道,“煜儿失踪了?”
云心将头垂得更低,肃然道:“儿媳今日听府内侍从回禀,殿下在滁州遭遇危险,又与侍从走失,如今生死不明。”
听完云心的汇报,秀帝理智才缓缓回笼,转身负手而立。
难怪今日眼皮跳个不停,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看向不远处的沙盘,寻到萧煜失踪的位置。
若是别的地方还好说,滁州不是襄国领土,又与大夏接壤,当务之急是确认此时滁州存在几方势力,萧煜的皇子身份是否暴露。
他唤侯公公进殿,低声吩咐道:“你去将薛科传进宫来,别的一个字都不要提。”
慌乱这个词似乎总与帝王无关,云心默默观察着秀帝的反应,除了才听到消息时摔碎的镇纸,他表现得格外冷静,似乎失踪的人不是自己儿子。
待侯公公离开,高台上的人背对着他们:“我知道了,四王妃先回府上,这些日子别出门,这消息也不要外传。”
云心深深地看了一眼秀帝,退出殿外。
来时路上李永书就同她说过,秀帝恐怕会将她关到府内,防止消息走漏,当时云心还半信半疑。
寻常父亲知晓自己儿子失踪生死未卜,早心疼地恨不得立刻去寻。即使秀帝身为一国之君,做事需要有所顾忌,可哪有把儿媳软禁在家,又不允许走漏风声的道理?
秀帝这反应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侯公公引着她向宫外走去,半路却被一位宫女拦住了。
“我家娘娘想请四王妃到宫里坐坐,还请您行个方便。”蕴红说着递给侯公公一锭银子,脸上还挂着个若无其事的笑。
谁知侯公公却一点也不给面子,将那银子退了回去:“不是老奴不愿,实在是陛下有明旨,王妃这些日子谁也不能见。”
蕴红见状也不多做坚持,侧身退到一边。
一路上侯公公一言不发,云心忍不住问道:“陛下对四殿下向来这般吗?”
她眼睛蒙了一层水雾,带着颓然和哀伤。
侯公公原本准备装作一副凡事不理的样子,硬着头皮将云心送出宫去。
听到这位祖宗问的话,膝盖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我说王妃主子,往日您也不是这么不稳重的。这皇家的事,咱们能随便问吗?”
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确认周围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不仅是四殿下的亲生父亲,还是襄国的国主。说句不中听的话,儿子也是臣子,只有听命行事这一条路。”
这番话不知道云心能听懂多少,侯公公在心里暗暗想道:“到底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只是看着四王妃这副样子,任谁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侯公公一甩手中拂尘,又迈着细碎的脚步向宫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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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所有内侍都被挥退,烛火映在亮如镜面的地板上。
秀帝背身而立,望向龙椅背后的沙盘地图,不知在想些什么。李永书垂首站在一旁,同样一语不发,屋内静得可怕。
薛科被匆忙传进宫里,丝毫不敢懈怠,双膝跪地朝殿上行礼,心中猜想着陛下突然召自己进宫的缘由。
早先调查“采人”行踪,秀帝得知后对他颇为器重,可随着城门打开,与各国的来往恢复,本应趁机逃出城外的采人却不知所踪,反倒是在城门外抓了几个替身。
不仅如此,抓住第一个替身时,大理寺还离开了西门的关口,以便行商通过。陛下在大理寺的耳目想来是往上递过密报,其中说了什么可想而知。
将祝铁崖派到大理寺一同办差,薛科就将秀帝的心思摸了个大概。
陛下定然是怀疑他的忠心,又没放到台面上说出来。
如今他的处境如同走在悬空的钢丝上,稍微摇摆不定,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薛科用余光向上看去,只能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衣角,那块布料动了动,离他更近了一些。
秀帝终于开口:“四皇子在滁州失踪,朕思来想去,还是派你们大理寺的密探去寻最为合适。”
他说完,状似无意地瞟了李永书一眼。
皇子失踪是天大的事,滁州这地界说小也不小,大理寺的暗探数量显然不够。
薛科浑身一激灵,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兹事体大,不如多派些人手…”
“你是在说大理寺过去找不到春闱舞弊的嫌犯,如今连一个皇子也没本事寻了?”
看不到秀帝的表情,不知那人是喜是怒,薛科也不敢抬头,只盼着李永书能出来帮忙说上两句话。
李永书福至心灵,朝殿上一拜。
“陛下,说到春闱舞弊,今岁还有诸多春闱事宜未和陛下商讨,不如让薛大人先行回避,滁州之事稍后再议。”
秀帝颇为古怪地看了看他二人,说道:“罢了,你先出去吧。”
薛科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出了门。
“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李永书才救薛科于水火,秀帝转眼就将怒火对准了他,此时顾及着老臣的身份,这才忍而不发。
“煜儿失踪,陛下定然心乱如麻,可不能将这等要事交到薛科一人手上。”他抬头看向秀帝,见那人怒火收敛不少,继续说道,“既然薛科身上已有细作的嫌疑,再派他前往滁州,岂不是放虎归山?”
李永书不是薛科,朝堂上这些事他虽不愿意掺和,可消息却相当灵通,大理寺追查春闱舞弊,连叶玄礼都能揪出来,怎么偏偏一个管家却怎么抓也抓不到?
总不会是这管家手眼通天,比太傅还有本事吧?
秀帝的疑心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此时为何不因势利导,既能得到其它人的援手,又能借着机会洗清冤屈。
萧煜和自己父亲的关系他一向清楚得很,对这位陛下来说,儿子丢了并不是最可怕的,襄国的皇子流落到国外,这才是最可怕的。
果然当他说完,秀帝陷入深深的沉思。
“你继续说下去。”
李永书向门外看了一眼:“此时封锁消息和寻找煜儿同样重要。早年臣府上派了两名侍从到煜儿身边,如今都在四王府,不如带上这两个人和王府侍从与薛大人一同前往滁州。”
秀帝颔首:“这两个人可信吗?”
李永书说道:“这是臣府上过去的,愿以性命担保。”
窗边一支烛火燃尽,似乎仍不甘心地亮了几下,终于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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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府内一片死寂。
云心从宫中回来时,身后跟着一群内卫将王府内围得死死的,别说人想进出,连鸟雀都不敢靠近半分。
虞渊等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想与云心问上两句却也不能。领头的内卫守在容华阁门口,凡是要进屋的必得搜身盘问一通,再随着一同进去。
俨然随时准备抓人。
云心终于忍无可忍,质问道:“大人这是何意?陛下的旨意是消息不得外传,如今我府里被围的严严实实,还怕婢女和侍从往外递消息吗?”
这位王妃的品性宫中当差的都有所耳闻,侍卫们面面相觑,朝云心一拜:“不敢,我们自然依陛下旨意行事。”
虞渊等人这才进了容华阁:“陛下怎会下令将府内围住?”
云心回道:“先不要管这些,想想去滁州应当如何寻到王爷。”
虞渊只当她在玩笑,一手指了指门外:“如今府内围的铁桶一般,出去都难,更别谈去寻人了。”
云心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好看到侯公公传过人群而来:“陛下有旨,四王府内虞渊、谢宁两位侍从,带府兵同大理寺前往滁州办差,不得有误。”
外祖父答应她的事果然做到了。
侯公公将旨意交到云心手中,也不多做停留。
她目送侯公公离开,心下却突然泛起一阵难过。
萧煜失踪,还要自己的亲外祖父和亲生父亲像谈生意般互相博弈,才换来那么一点点关注。
他若知道秀帝的反应,会不会比自己更难过一些?
和她家不一样,无论对与错,那位天下最尊贵的父亲,永远只以利益为先,以名声为重,而自己的血脉亲情则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萧煜从前在宫内深居简出,连贴身宫女都没有一个,是否因为不愿惹出是非,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父皇将视线投向彼时的清远居?
而这样的觉悟,究竟是面对了多少次帝王的冷漠,才终于收获的呢?
然而在这么个分秒必争的时刻,她无暇难过太久,这段心绪很快便被藏到脑后。
“滁州势力纷杂,按谢宁所说王爷并未暴露身份,你们要见机行事,万一情况有变…”云心沉声道,“暴露身份,也不失为玉石俱焚的办法。”
届时襄国皇子在滁州危在旦夕,万一再有大夏子民牵涉其中,秀帝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为了襄国,都要顷尽全力,哪怕这位陛下再不愿意挑起纷争,也身不由己。
虞渊和谢宁片刻也不敢耽误,点了一队侍从,备好马匹直奔西门而去。
云心目送一行人离开,又被内卫拦回府中,方才被抛在脑后的酸楚得了清净的泥土,又一次生根发芽,直到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最后,她看向桌上那封被谢宁带回来的书信。
纸封上用清秀小字写着“王妃亲启”。
云心将信封划开,听到“啪嗒”一声,有东西从里面掉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