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不会认错。就算他脸上刺上了图勒人的图腾,就算他现在穿着外族服饰,就算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模样,齐守希也不会认错。
对面的人回过身,也是一样的震惊,犹豫着表情上前。
“庆、庆余叔叔…”,齐守希再次唤了一声,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了,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曾想过今生今世能有机会再唤这个名字。
两人相顾无言,齐守希的心狂跳不止,急切地确认眼前人的身份。
薛庆余眼中瞬间涌出热泪,顾不得什么体面容度,直接跨过矮桌,朝齐守希走去。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男人一瘸一拐地,不经意透露了一些他当年仓皇出逃的经历:“逢霖…,逢霖…”
薛庆余抓着齐守希,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激动、叹惋、唏嘘,薛庆余说不清现下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如坠冰窟的这么多年,忽然等来一根救命的绳索,无比庆幸自己忍辱偷生,一日一日地熬着命。
空洞的躯壳里哗然一下,重新长出灵肉。
“你长大了,长这么大了!”薛庆余出逃寒州的那年,只比现在的齐守希大几岁。
“林纳!林纳!”薛庆余朝外喊了两声,立马有人进来了。
“属下在。”林纳不知道齐守希和帐王说了什么,竟然哄得他这么高兴。
“快,去取好酒来,还有…,好肉,总之,把好东西都拿来,我要和我侄儿好好聚一聚。”
林纳侧眼看了下齐守希,不禁纳闷他究竟是何方圣神,进门不过一小会儿,就哄得帐王就和他认了亲。
“愣着干嘛?快去!”
林纳从不解中回过神来:“是。”
“快,跟我说说,你现在是什么情况?真本事!我听林纳说的时候,就知道你定是个英雄一样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我们薛家才能养出来的血脉!”
齐守希不好意思地笑笑,和薛庆余说了自己当年离开寒州之后的经历。两叔侄谈了一夜,半句没提本来该谈的公事。
从薛庆余口中,齐守希也知道了他是怎么一路当上叶州帐王的:当年出门献降的所有官员都不幸被俘,在去往四部营帐的途中他带了一些官员和官兵中途出逃,逃到了叶州这个地方。
当时的叶州分裂,聚集着一些势力单薄的帐部,薛庆余手里有了些兵力,又会打仗,便干脆把叶州一带统一了,人多了才好团结办事。
目前叶州的势力无法和四部相比,不得已还是要看四部的脸色,并且跟着他们朝贡图勒,屈辱地同盟,使得四部不至于太欺负叶州。
“但是叶州地方小,物产贫瘠,根本养活不了统一之后的人口,人们没事做,很快就会再次分裂。”薛庆余说出自己当年的顾虑。
齐守希道:“你知道寒州繁荣,机会很多,所以往南拓展。”
“不错,叶州甚至四部的资源都有限,再打下去,就是全抢过来又怎么样?唯一的办法就是往中原开源拓展。我想走商路,只是寒州官府根本不会理会我们一个小小外族的请求,我便只能派林纳收拢一些中原商人,借着他们的名头偷偷在寒州做点生意。此外,行商也是最便宜打探你的消息的方法。”
齐守希听了,不免悲从中来,原来,薛庆余一直在找他。
他道:“林纳虽然在寒州赚了点钱,可是四部对叶州的压迫没有改善,况且林纳的那点钱,想让叶州部族人过上富足的生活也根本不够。”
薛庆余点点头,道:“不错。我发现,行商可以做的事,比赚钱多多了。我现在是想,集结各方有心人士的力量,借兵也好、集资也可以,实在不行,有才能的人我也要,四部不除,叶州根本不可能有一日安宁。只有把北部统一了,互通有无,行商致富,才能免了无日无之的相争相斗。”
薛庆余补了一句:“这是于公。”
齐守希接话道:“于私,你要覆灭四部,为父亲和当年寒州惨死的士兵官员报仇。”
荧荧烛火照在少年的脸上,酒力作用下,薛庆余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是齐守希还是当年的薛辕。
“于家、于国,没有留住四部的理由。不止是叶州,四部势力日盛、频频南下,难道宸帝就没有要北伐的心思?”
“自然有,况且有证据告诉我们,昱王派人和四部秘密往来,想要挑起北边的战事,他好趁势起兵叛乱。”
薛庆余冷笑一声:“故技重施。”
齐守希道:“只是我们如今投鼠忌器,只要明着对四部动手,那就是两国纷争,直接出兵进攻四部,无异于抢掠图勒的土地,图勒必定会对暨朝兴兵,因而暂时我们也不敢贸然行动。”
“可位置上,叶州处于四部的后方,要是叶州与我们秘密联手,许我们的铁骑借道,攻其不备,覆灭四部,暨朝的北境就能安宁,叶州也能得一刻喘息,其实图勒只要没有失地,有岁贡可收,才不管南边是一部还是四部。”
“名义上四部还是叶州统一的,图勒没有大老远对暨朝出兵的理由,就是等他们反应过来,图勒骑兵跨过巴丹沙漠的时候,四部早就被叶州合并了。”
薛庆余道:“就是南下,他们也绝不可能跨过叶州去。”
“四部覆灭后,暨朝愿意扶持叶州,大开商路,相互合作。到时候叶州可以完全脱离图勒的控制,不必献纳沉重的岁贡,你们所产的每一壶酒、每一块饼,就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薛庆余的和齐守希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本来还担心扶持叶州有养虎之患,但如果是叔叔,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暨朝子民的事情。”
薛庆余当即起誓:“我叶州若做出一份有害暨朝子民的事,全族不得善终。”
薛庆余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还一直以暨朝臣子的身份认知活着。
但是很快,欣喜转为了担忧:“收服四部谈何容易,以叶州现在的力量,进攻四部,无异于以卵击石。”
“庆余叔叔,跟我来。”两人谈了一夜,齐守希把薛庆余带出了营帐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昨日,他伪装成商队首领,带了大箱小箱从寒州出发,守箱子的人已经被林纳安置去休息,留下成片约十几个木箱在营帐外。
齐守希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寒光照面,里头装的全是各色各样的武器,刀枪剑戟,应有尽有,比薛庆余四处花大价钱搜罗来的还要好。
“寒州愿意,给叶州提供兵马武器,助你们统一四部。”
薛庆余点点头,把齐守希带回了帐内,从长计议。
***
从叶州回太守府,有几十里路要走,连日的奔波让齐守希身体有些疲乏,但却更兴奋,脑子里仍停不住地去想接下来行动的内容。
天色微亮,太守府内一片寂静,门口只有两个府兵在守着。
忽地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惊得昏昏欲睡的府兵一个激灵:“齐公子。”
“嗯。”齐守希下马后,径直入了府。
四部已经答应议和,时间地点也都定了,约莫还有一个月。一个月,足够薛庆余把叶州和寒州调遣的兵马训练好,趁四部带兵议和,大营空虚一举袭营。只是援兵要伪装成商队过去,这可能会麻烦些。
朝廷里好不容易把议和的事情答应下来,算算出发的日程,风启澜和风启萍带来议和的官员约莫在这几日就会到…
已经到了。
风启澜一手压着剑,与齐守希正面相迎,苏篪也在。
早听说齐守希离开京城到了寒州,而今还在太守府,这么看来,是在替风启萍做事了。
风启澜眼睛微眯,打量着齐守希。
齐守希无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抬手行礼:“见过殿下。”说完侧身再行一礼:“苏大人。”
风启澜这才开口:“你在寒州做什么?”
“是我派他来的。”风启萍一边走进会客厅,一边替齐守希回答问题,“事关重大,路途遥远,为免生变,我派他先来寒州打点。”
风启萍说话的当口,齐守希已经在一旁的圈椅坐下,顺手拿了颗桌上的隔夜沙枣吃,与风启澜四目相对。
“打点?”风启澜从齐守希身上收回眼神,“他既非官又非吏,以什么身份打点?不过来路不明的人,居然能在太守府自由出入,我当好好问责常安,他平日里就是这样管治寒州府的?”
风启澜眼里只有两种人,能用的和要打压的,很明显,齐守希现在是后者。
“守希不是外人…”,风启萍正要为齐守希辩驳些什么,却被按住。
齐守希从圈椅上站起来,道:“昱王殿下所言极是,军情险要,岂是我一个普通百姓可以随意探听的,万一泄露出去,那事情就麻烦了。”
“军情紧急,为免耽误,我明日就离开寒州,不…”齐守希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改口道:“即日离开。”
风启澜这才罢休:“舟车劳顿,我也累了,先回房了。”目前而言,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不会给齐守希任何机会立功。
风启萍抬手:“恭送皇兄。”
苏篪目睹全程却不发一言,因为要说的话风启澜已经说了。
他跟着风启澜的脚步,正要离开前厅,身后却传来齐守希的声音:“大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