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月事过后,言舒总觉得浑身乏力。这日晚间,泠渊照例来了凌霄阁。
他褪去外袍的动作依旧干净利落。言舒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沉默的开始,例行公事的亲近,然后是迅速的分离。
可今夜有些不同。
事毕,他照例要起身离开。就在撑起身子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脸。
烛光里,她额角有汗,唇瓣有些肿,脸色却苍白。
他的动作顿住了。
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他没有唤人,也没有立即离开。
内室只留一盏宫灯。言舒闭着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他比平时稍重的呼吸。
忽然,一方带着松木香的锦帕笨拙地擦过她的额角。动作生硬,却让她浑身一僵。
她猛的睁眼,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眸子。那眼底有什么在闪动,复杂难辨。
他迅速收回手,将锦帕随意一丢:"安……安置吧。"这冷面的王爷竟然第一次对着她漏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随后出乎意料地,他竟在她身侧躺下了。保持着距离,但确确实实留在了这张床上。
言舒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僵硬地躺着,全身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呼吸……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心乱如麻。可在他沉稳的气息包裹下,紧绷的神经竟渐渐松弛。白日的疲惫袭来,她生出几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传来轻微的动静。他起身了,动作很轻。房门被轻轻合上。
室内重归寂静。
但额角的触感还在,身侧的余温还在,松木的香气还在。
她将发烫的脸埋进枕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自那夜之后,泠渊经常出现在凌霄阁,停留的时间悄悄变长了。
有时是事后坐一会儿,有时是白日里过来取东西。总会停留片刻,问上一两句话。
"在看什么?"
"府里用度可还顺手?"
"前日送来的燕窝,吃了么?"
问题简短,语气也算不上温柔,但比起最初的冷漠,已是天壤之别。言舒也渐渐放松下来,应答间自然了许多。
一日午后,她在海棠树下赏花。
目光不经意间,被角落那株海棠树吸引。
那树不算高大,枝桠却舒展得极好,最顶上有一枝,开得尤其繁盛。
言舒盯着那枝花,脚步不自觉地挪了过去。
她今日穿得素雅,浅碧罗裙,长发只松松绾了个髻,簪了支简单的玉簪。站在树下仰头看了半晌,那花儿在微风里轻颤,仿佛在逗引她。
伸出手,踮起脚尖,指尖离那最低的枝条还差着一大截。
她不死心,又努力往上探了探身子,裙摆随之晃动,仍是够不着。
她左右张望,瞧见不远处廊下有个闲置的石凳。想了一下,便走过去。石凳有些沉,她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挪到树下,位置正对着那枝最美的海棠。
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小心地撩起裙摆,一脚踩了上去。石凳稳固,高度正好。视野豁然开朗,那枝最繁盛的海棠仿佛触手可及。
阳光透过交织的花叶,在她身上脸上洒下斑驳流动的光影。她微微倾身,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细刺,终于握住了那期盼已久的海棠。伴随着极轻微的"咔"声,花枝应声而断。
她拿着那枝海棠,低头细看。她忍不住将花凑近鼻尖,轻轻一嗅,眉眼弯弯,笑意从眼底漫开,明媚得晃眼。
这时,脚下的石凳不知是因她方才的动作,还是本就有不平,忽然轻轻一晃!
言舒全无防备,重心一失,低呼一声,握着花枝的手下意识在空中一抓,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向旁歪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到。
"小心。"
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言舒惊魂未定地回头,泠渊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石凳旁,一手仍稳稳扶在她身侧。
他眉头微皱,目光在她脸上和手中的海棠之间扫过,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审视,反而……像是有点无奈,又有点别的什么,让她看不清。
"王、王爷?"她脸颊微热,握着花枝的手紧了紧。
他没应声,只是扶着她腰侧的手微微用力,声音依旧平淡:"下来。"
言舒依言,在他的扶持下,小心地从石凳上迈下。脚踩实了地面,心头那点慌乱才渐渐平息。
言舒握着那枝好不容易才摘下的海棠道"谢王爷。"
泠渊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睫毛和那枝海棠上停留了一瞬,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淡淡道:"嗯。"
说完,他竟没再多停留,也没问她在做什么,转身便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沉稳,背影挺直。
她方才……分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落在她的背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温度。
她并非错觉。
游廊的阴影下,泠渊在拐过弯后,脚步便停了下来。他侧身,借着廊柱的遮掩,目光越过庭院,重新落回那海棠树下。
她仍站在那里,低着头,指尖轻轻抚过海棠花瓣,侧影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安静。方才她站在凳上摘花时,那专注的神情,得手后那毫不设防的、宛若孩童般纯粹的笑容,以及险些摔倒时瞬间的惊慌……都与他平日里认知的那个或温顺、或隐忍的端王妃截然不同。
那一刻,她不像是个背负着家族使命嫁入王府的宰相之女,倒更像是个……不问世事,会被一枝花开打动,会因一点小事就欢喜的小女子。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片刻,直到见她转身似要往回走,才真正离开。
言舒捧着海棠回到房中,找了个白瓷瓶,注入清水,将花枝仔细插好。放在临窗的案几上,粉白的花朵衬着素胚瓷瓶,顿时为室内增添了一抹鲜活的亮色。
当晚,泠渊来用晚膳的时间比平日稍早了些。
膳桌上依旧安静。言舒默默为他夹菜,将一筷他平日爱吃的清笋放入他碗中。
他执筷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灯火下,他的轮廓似乎比白日里柔和了些。
"你自己也多用些。"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比往常少了些冷硬。
言舒心底泛起一丝暖意:"是,谢王爷关心。"
膳后,他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姿态闲适,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慵懒。他的目光偶尔会从那枝插在瓶中的海棠上掠过,虽未停留,亦未评论,但室内的气氛,却因他这份无声的停留,而显得格外宁谧温暖。
夜深了,他放下书卷,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时,脚步微顿,侧头看了她一眼。
"明日让厨房给你做枣泥糕。"他语气随意,像是忽然想起,"你上次……多用了一块。"
言舒愣住,心头猛地一颤。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快忘了,不过是某次点心时多尝了一块,他竟记得……
"……是。"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转身离去。
窗外月色正好,海棠花在瓷瓶中静静绽放,暗香浮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春日将尽的时节,挣脱了厚重的冰层,悄然生长,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