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的加餐,有自来熟的人开始搭话:“诶,你这姑娘还挺能吃的,怎么一个人来客栈吃饭了?还要喝这么多酒,莫不是有什么伤心事,为情所困?还是和家里人闹了矛盾?说出来,大伙也帮你出出主意。”
夏清雨本来没有心情和他们闲聊,但是又不想拂了人家好意,索性借此机会倾诉一下,于是结合经历编了个悲惨故事:
“其实我不是本地人,我原本得了绝症,没有人能治,但是奇迹发生了,有人说能治好我,给我安排了一个任务,答应完成了就给我全部的药剂,我原本满心欢喜地来到异乡做任务,但现在都泡汤了,具体不便细说,总之我可能快要死了,你们别理我,让我安静喝完这顿酒吧。”
听到她这么说,原本想来搭讪的人也没了念头,有人鼓励她,“万一事情又有转机了呢?”也有人同情地道一句:“节哀。”平常节哀是节别人的哀,这回节的却是自己的哀。
这般晦气的话引起其他听者的不满,有人去言语教训他,人们的话题就又跳转到别的地方了。
这就是俗世的常态,爱与恨都是真实的,但它像水一样瞬息万变,不会停留。
夏清雨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摒弃,使头脑放空,只是纯粹地进食饮酒,听人们的谈话,有的话在理,有的尽是偏见,但就是这样的人间,让她有了一丝活着的气息。
目前她没有目标也没有地方可去,她还在这里,等待着新的讯息,或者说,她一直在期待着事情得到完美的解决。她期待着洛云能处理好一切,她期待着鬼疫的事能够终结,她期待着天下又恢复成以往的样子。
只是她没有等到她想要的消息,在三日谈的结果出来前,先传来的是又一个宗门被灭门的传闻。
而且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次的凶手有了名字——时润。
“你说的时润可是那位拜入仙君门下的五皇子?”
“他们说的就是他!”
“等等,我有些糊涂了,五皇子殿下不是随着仙君一起飞升了吗?这四年来从来没有他的消息传来啊,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有人刻意抹黑?”
“反正我不信!五皇子从六岁就跟在仙君身边,得到仙君的教诲,十六岁便随仙君飞升,他可是出了名的瑶林琼树,冰壶秋月,人家如今正在天上孝敬仙君大人呢,怎么会在尘世做出如此残暴罪行?!”
“你以前若是这么说也没错,可是你听说过没,就连……”
夏清雨已经冷静不下来了,今天从清晨开始,似乎所有人都在讨论什么,时而群情激愤,时而爆发矛盾争执,当她尝试了解后,她也不再能坐得住。
她忍不住打断人们的交谈,问道:“你们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是否可靠?那五皇子现在在哪里?”
最开始传播消息的人把他写着“百晓生”三字的折扇一合,在桌面上一点,看向夏清雨道:“问得好,我江湖百晓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行走江湖传得就是一手讯息,童叟无欺。”
夏清雨掏出十两银票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百晓生眼里精光一闪,拿起银票正反都打量了几遍,最后揣进兜里,站起身大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笑眯眯道:“姑娘豪气,借一步说话。”
旁观的有人抱不平:“姑娘,我看你虽然不缺钱,但也不要被骗了,他这些消息过两天都会传得天下皆知,咱们随便唠嗑图一乐也就罢了,花钱不值当。”
百晓生见有人挡他财路,骂骂咧咧:“去去去,穷鬼别开腔!”
接着他就带夏清雨上楼,走进他包的天字号房间,他先请夏清雨坐下,又要给她喊人上茶。
夏清雨道:“不必客气,直说就是。”
百晓生笑着说是,他开门见山道:“在下就是从玉州临近的含州过来的,梅花山庄一日间被屠满门的事在周围的州县都传遍了,此事绝对不假。”
夏清雨点头,又问:“那说是五皇子做的可有证据,他既然有能力屠了人家满门,又怎么会让知情的人活下来。”
百晓生道:“姑娘说的在理,这背后确实还有故事。据说这人以一己之力灭了梅花山庄满门,这已经是超出常人想象的厉害,但人力终有耗尽的时候,最后他力竭倒在了现场,被上门寻人的玄天门弟子见到,那时的确没有痕迹显示他就是五皇子。”
百晓生又发挥了他讲故事的特长,绘声绘色地描述:“据说梅花山庄铺天盖地都是红色丝线,远远看仿佛是新婚喜房,实则所有人都被这红线绞杀吊起来了,那远在高山积雪的地方,连雪都被染成了红色。”
夏清雨心里一阵抽痛,没有阻止他讲这些仿佛话本小说里的场景。
百晓生以为是自己讲得太好,才让客人情不自禁听入了迷,于是更自信地讲道:“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玄天门的弟子发现,这人有一把断剑,它通体清透,上刻‘霖露’两字,而众所周知,仙君曾赠给五皇子一把宝剑,五皇子给其命名便是霖露剑!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把霖露剑了,只是可惜啊,他竟然用这把宝剑杀人,甚至把剑都斩断了,真是寒了仙君的心……”
他像是想到什么,话头一转,“姑娘,关于仙君,我这里也有些消息,你要听不,回头客打八折!”
夏清雨不感兴趣,她追问道:“那五皇子后来如何?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百晓生有些遗憾,但服务态度还是不错,他继续耐心讲道:“这个我也知道,五皇子被长箭贯穿,钉在了芜城城楼上,我还亲眼见到过一面,传闻中仙君大弟子时润喜欢穿白衣,气质卓然,但城楼上的五皇子却穿着蓝衣……”
“够了。”夏清雨没有让他再讲下去。
百晓生知趣地停下,他试探道:“姑娘可是认识五皇子?还是说也是曾经仰慕他的众人之一?如果姑娘想去芜城见他,在下还是得劝上一劝,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曾经那个高贵出尘的仙君大弟子早已经是过去了,不只是他,就连仙君,可能不久也要被万人唾骂。”
他还在试图挑起夏清雨的兴趣,让夏清雨买情报,但是他这招没用,夏清雨没有听他说话,只是沉浸在自己思绪了,最后仿若大梦初醒般猛地站了起来,她道了声谢便离开了房间。
又喜又悲,又喜又悲。
她被这个徒弟瞒得多惨!
她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他的面前,好好质问他究竟在想什么,她就知道,这个人没那么容易死,他没有死太好了,不,她不知道时润现在的状态,她要立刻去见他,亲自去见他,只有见到他才能安心。
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房间,抱着长生分享这个消息,一人一鹤就这么又开始了行程。
在长生带夏清雨飞去芜城的途中,她从最初的激动逐渐冷静下来,她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三百年的漫长生命反而衬得她有些幼稚了。
她不喜欢复杂的社交,不喜欢俗世的权力与纷争,于是隐居在海上仙山,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哪怕是她这般迟钝的人,也隐隐察觉到了危险,也许,她这样的身份,是注定不能风平浪静地过完一生。
但是,如果芜城是一个陷阱,她就不去见时润吗?不,从万音阁逃离了一次,她不会再逃离第二次了。
就算手中空无一物,就算现在的她什么都做不到,但正是她什么都没有,这意味着不会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糟了。
长生好像也知道此行是去找时润,那个会和小君一起钓鱼给它吃的小孩,于是飞得都比平日更卖力些,在第二日的寅时,又是一个天色未明的时候,距离芜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夏清雨就让长生停了下来。
因为提前知道了时润被钉在城楼上,于是她遥远就看到了那道身影,在墙体暗沉的青灰色和阁楼的朱红色中,那抹蓝色触目惊心。
夏清雨的手微微颤抖,她感到一阵不真实,对她而言,明明离开那逍遥自在的瑶台生活才不到一月,但那些美好的日子也像钉在城楼上一般,似乎再难回去了。
抑制住这些情绪,夏清雨趁着天还没亮,她抓紧时间观察着周围,确定没有人埋伏着后,她才让长生小心翼翼地靠近芜城城楼。
一点一点,她靠近这个让她心绪格外复杂的弟子。原来他还穿着和师羽一样的衣裳,原来他的蓝色衣裳,也几乎快染成红色了。
当那道熟悉到极致的气息靠近,时润从昏迷中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还有那人眼中悲伤到快要流泪的怜惜。
时润取出断恨弓,递给了夏清雨,这是他失败的计划中唯一的胜利,他取回了她的弓箭。
夏清雨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她的心从没有这么痛过,难道他做这些,都只是为了帮她找回弓箭?她问:“值得吗?”
时润由衷地笑了,然后又陷入了昏迷。
这是他想要看到的表情,也是他算计的一环。如果他成功了,他有资格安心回到她的身边,如果他失败了,他想要看到她在意他的表情,她痛苦的表情,这也是他的报复。
是啊,多么不公平啊!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她了,他为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未来,失去了一切,也正因如此,当她完好无损地回来时,他已经配不上她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引诱她,忍不住靠近她。
原谅我吧,在意我吧,施舍一点爱给我吧,若是连你的一丝爱意都不曾得到,那我的人生毫无意义。
夏清雨看都没看断恨一眼,随手将其扔进了储物袋里。她观察着时润身上的箭,这是一根比寻常箭矢粗长的铁箭,它贯穿了心脏把人狠狠地钉住了。
夏清雨用了最大的劲才把箭拔了出来。血似乎流尽了,饶是她这般动作,也没有更多血涌出来,她接过这个残破不堪的人抱在怀里,用着自己不多的灵力给他治疗。
鹤飞九天,凭风而起,清晨第一缕光照在他的身上,没有被恶鬼面具遮住的面孔,是一张苍白的如玉的朝夕相见的脸,额头的一点朱砂痣是天下独属于他们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