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浑身横肉的屠夫举着刀就要来找师羽要个说法,他龇牙咧嘴,恶狠狠道:“你把俺闺女叫来做甚!哪里来的魔修,芜城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有人懦弱些,被师羽的模样吓到不敢置喙,但跟在屠夫身后应和。
被铃声唤来的人们早就被师羽绑了起来,他们更是不满,好端端地做着自己的事,却受人控制,他们有的是被感染鬼疫的人在未发作的时候伤到了,所以毫无察觉,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而有的人心里已经兵荒马乱,他们知道自己被鬼役伤了,但是不敢去上报,天天吃药祈祷,就盼神迹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有的被绑在家里也挣脱控制赶来了,家里人不想报官,哪怕变成鬼役也要养着,这本是极其隐秘的事,一旦被左邻右舍知道了,只怕不仅告到官府,还要口诛笔伐退避三舍,如今被这奇异的铜铃声全毁了。
一时人人自危,人人愤懑,家里无恙的就躲在门缝里阁楼上看,被牵扯进来的就围着师羽夏清雨声讨,不论占不占理,骨肉亲情都排在第一位。
夏清雨站出来想安抚一下大家,却被师羽护在了身后,他不管这些人,只是问道:“州府的衙役何在?”
一队捕役执菱形铁尺而来,领头的捕头还未走近声音便传来:“谁敢闹事!一律收押!”
捕头看起来是个不怕事的,但是过于松弛了,这么多人都围成一团仿佛在热锅里煮沸了,他才带着人姗姗来迟,他一下子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师羽的身上,毕竟他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好人。
师羽道:“被捆起来的人都会变成鬼役,你们自行处理。”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纷纷叫嚷争辩起来,捕头高喊一声:“肃静!把被绑起来的人都隔开!已经变成鬼役的就地斩首!”
屠夫举着砍刀不肯就范,他死死护着自己闺女,捕役们被他的气势威慑不敢上前,捕头察觉到这边动静,催促道:“没吃饭么!”
不过屠夫狠下决心寸步不让,一有人靠近就挥舞起砍刀,那刀上还残留着血迹肉沫,捕役都不敢靠近,有个年轻的心一横就带头冲上去,差点被砍刀砍上,就在危险之际,一根红线固定住了砍刀。
娴静的女子从屠夫的身后走出,她抱住了父亲的手臂,安抚道:“没事的,阿爹。”
屠夫静默了两秒,终究还是难以克制,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咬着牙,看向女儿的眼神里全是痛恨愧疚与不舍。
夏清雨看着这一幕,心里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屠夫的女儿也看向夏清雨,她的表情像是要说什么,下一刻,她的头就掉到了地上,不只是她,所有被红线控制的人,头都被飞出的环刃削断,红色飞溅得到处都是。
事出突然,再加上恐惧,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站着,夏清雨循着环刃收回的轨迹看去,根据衣襟上的红梅可以判断,他们是梅花山庄的人。
飞舆行空,华丽的载具上坐着一个红衣的中年男人,夏清雨在地上,从这个角度望去看不清他的脸,再加上他两侧都有人跟随着,眨眼间行动后,更是把他遮了个严严实实。
远远地,有人传音来:“梅花山庄已出手解决,不必惊慌。”
这道声音极为高傲,就如同他们一行人甚至没有停下,直接扬长而去。
夏清雨听见捕头臭骂了一句,又嘟嘟嚷嚷:“更难办了……”
果然四下骚动起来,捕头下令镇压,有些人见报复不了梅花山庄的人,就将怒火都发泄到他们身上,师羽直接带夏清雨离开了这里,夏清雨脑海里那些悲伤哀嚎和愤懑仇恨的声音渐渐远去。
一把砍刀朝她扔来,却连衣角都没有碰到。
夏清雨听见哐当一声,禁不住回首,不是要看这把屠刀,而是失去女儿的父亲,失去亲友的无助的人。
有什么是她能为他们做的吗?
只剩下血色,浓郁的绝望的气息仿佛雾气笼罩着人们。
师羽感到夏清雨的停顿,拉着她的手略微用劲地握了握,夏清雨回眸便看见师羽在注视她,连带着他怀里的长生也在注视她。
她叹了口气,跟上他的步伐,“不知这场鬼疫何时结束。”
静默了片刻,夏清雨都以为师羽不会对此发表看法了,意外地却听到了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会太久。”
像是一句宽慰,又像是一个承诺。
明明师羽的手没有一丝温度,但被他握着的地方,她却觉得有些发热。是因为神经适应么?
又走了一段,她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似乎重要的事,便问道:“师羽,方才那些人应该是梅花山庄的,而且看起来地位不低,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师羽头也不回,没有犹豫便道:“他们的行踪之后再打听,先找个地方休息两日。”
原本紧凑的日程,突然要停下来休息,夏清雨知道肯定不是因为芜城突发的情况,对于师羽来说,把所有的染疫人都杀了,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他八成是顾虑她的手臂,虽然已经把鬼气逼出了体内,但他或许还是不放心。
夏清雨也不算个木头,之前师羽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如何不明白。
虽然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但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师羽,我没事的,我能感觉到手臂除了咬伤,没有其他问题,而且我们跟上去,我也是让长生载着,可以修养。就怕他们要做的事不好,我们去晚了来不及阻止。”
如果是以前的时润,是断然不会忤逆师尊的意志的,师尊总是强大从容,她能够轻松地解决一切,他习惯不假思索地顺从,如今却已经不同了。当初在药王谷的地下,他见到她脖子上的掐痕,只归因于自己没有跟在师尊身边保护她,如今师尊就在他的身边受了伤,他心中的自责已经到达了顶峰。
他总是习惯性地依赖着她,认为待在她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就算是现在,他还是会下意识地以为她如以前一般强大,正是这份松懈让他没有保护好她。
师羽顿了顿,心里有了决断,缓声道:“不着急。”
他先带着夏清雨去药铺取了内服的药,又找了客栈住进去,托后厨的人煎药。
夏清雨任着师羽带她一路行进,最后被带回客房坐下,她人都有点懵,感觉有点小题大做,又不清楚他们的相处模式怎么就演变成这样了。算来,近两百年来,她几乎不再受伤,照顾别人也总是她对别人做的事,如今自己被人这么关心,一时难以适应。
“师羽……”
看见那张已经熟悉的鬼面转向她来,沉稳又不容拒绝的气场仿佛蔓延开,她话到嘴边又改变了说辞。
“谢谢。”
师羽没有说话,把脸转了过去。
回忆这一路的相识相伴,除了一开始的反派滤镜,和一言不合的离开,师羽其实脾气很好,虽然话少了点,但对她基本都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夏清雨并不认为师羽说的喜欢是玩笑话,但是如果是真的,她更不理解这份感情从何而来,她很清楚自己只把师羽当作朋友,或许会有一点别的情愫,那不过是和成年男子靠近时最单纯的激素作用使然。
她不擅长处理感情。
不过师羽显然也不是个乐于谈情说爱的人,除了那天的意外,她想就这么淡淡地相处也挺好的。
用过晚饭喝过药,困意来袭,夏清雨躺在床榻瞥了一眼打坐的师羽,背影依旧熟悉,就连在睡梦中都不自觉地唤了一声“小润”,静悄悄的春夜,地上血绘的结界在月光下仿佛闪烁了一下。
也许是汤药里放了安神的药材,夏清雨一整夜都睡得很好,中途都没有醒来过,早晨起来,师羽又给她换药包扎,原本红肿的那块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可怖了。
师羽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臂的时候,冰凉的触觉让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她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师羽,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今天的师羽更凉了。
师羽半跪着为夏清雨换药包扎,他稍微抬眸,两个人的视线交汇,最后他又收回目光,等包扎好了,离开她身边后,才淡然道:“行尸走肉罢了。”
夏清雨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所谓行尸走肉的含义,鬼道是鬼修行的道,人死则为鬼,而死人的身体是冰凉的,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她虽然和邪魔外道打过不少交道,但也不过是遥遥射杀罢了,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原来修鬼道会这样,她心里又感慨起来,只道人鬼都不易,且师羽的这个形容激起了她的保护欲,她想安慰一番,但找不到好的说辞,最后稀里糊涂地吐出一句话: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