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 第95章 舍身

说是加了早朝和晚朝，姬开特意起了个大早，提前踏进了朝堂，生怕被姚钺抓到什么把柄；

结果一整天都没见姚锐的人影，以至于早朝被姚钺骂了一顿，晚上的时候又被姚锏瞪了半个时辰。

姬开怀疑姚钺也是来找茬的。

姚锐不来就是姬开破坏规矩，排挤王后；姚锐早上来了就是姬开故意把他叫醒，罔顾他的身体，冷面蛇心。

好在姚钺下午就走了。

姬开一下晚朝就钻进了姚锐的寝宫，毫无自觉地倒在他床上扭来扭去。明明和姚锐成婚一开始是皆大欢喜的事，怎么现在偏生闹的浑身刺挠，坐立不安？

“殿下，你今天去哪了？”姬开看到姚锐顺手带上门，把颜子晴隔绝在外，满怀幽怨地问，“说好的要上朝。”

早上姚锐起不来就算了，中午没见人，貌似是去送姚钺了；整个下午却也找不到他在哪。

姬开又不是活该被那几个舅兄骂。

“我可没说过跟你一起去上朝。”姚锐快步上前，把自己的被子和枕头一起夺走，“我没让你上我的床！”

“殿下不准我与你圆房也就算了，连一张床也睡不得，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姬开抓紧了被子的一角，僵持着不肯让它离开床榻，“我好歹也是你丈夫吧？”

姚锐猛的用力一扯，姬开连着被子一起从床上摔了下来。

“那又怎么样。”姚锐踢了一下自己的被子，满脸委屈：“我哥刚走半天你就欺负我？”

姬开半个身体压着被子，躺在地上仰视着姚锐，脸上还带着未解的笑：“殿下，我知道你要的是吴国，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就不能稍微通融一点吗？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情谊。”

姚锐看着他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蹙眉看着他，不知想了什么，良久才问：“你就不贪恋权位？吴王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者。”

我不贪恋权位，我只贪恋您。

姬开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渐渐消失，蓦然落了泪：“不，我只是为了一个愿望。”

有了这个位置，他才能名正言顺的与姚锐比肩，即便仍是君臣，可在品级上也是平级。若他只是个公子，怕是日后再也没有见到皇子的机会，哪怕是远远的看一眼。

“你倒是和公子琰很像啊。”姚锐跪在地上，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怪不得他那么爱哭，原来是有你这个前车之鉴。”

两人贴的极近，姿态狎昵，若是颜子晴在场当即就要写下一句有伤风化。

姬开伸手抚摸着姚锐的脸颊，后者睫毛轻颤一下，微微蹙眉，似乎不习惯接触，但是很快放平了姿态，没有躲开。

“我们是一母所出。”姬开笑了一下，“而且我和他也不一样……殿下今日去访他了？”

姬开不太喜欢有人把他和几个兄弟相提并论。哥哥是个阴狠毒辣的蠢货，弟弟们则是一群痴傻呆滞的蠢货。

也还行吧，至少是拿他和弟弟比。

“哦，他说什么……你家里没有一个好人。”姚锐耸耸肩，如实转告，“他说你爹，太后，你，王夫人，刘夫人，七公子，九公子，和阳王姬，全都不喜欢他。还说只有丰乐王姬和公子修对他好。”

但公子修死了，丰乐王姬跟着和阳王姬又去燕国了。

姬开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两句话，一边揣摩一边反驳：“……不可能啊。”

众所周知幼子是很受宠的，公子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幼子，他的受宠程度姬开想都不敢想。

吴王蕎极喜欢他，几个兄弟也时常围着他转，几位夫人也都视若珍宝，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分给公子琰；这种程度的偏心要是也算虐待，那其他人还活什么，大公子不如早早把自己吊死。

“我是没空看着他，还真以为多省心……”姬开抱着被子从地上坐起来，几近哀求：“殿下，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休想。”姚锐拽着姬开的领子连人带被子一起轰出了大门。

未时。

世俗意义上来讲，姬开家里的确没有一个好人。

姚锐觉得能形容他们的罪责的词用十根手指都装不下。

“你别哭了行吗。”姚锐坐在桌子上，一下一下摸猫毛，从尾巴到头顶反着摸。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能哭的人。

刚到公子琰家里的时候还能装一下柔情，被拉着哭了半柱香后实在是装都装不下去了。

“对、对不起……”公子琰使劲用袖子擦着眼泪，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控制不了……”

他从小就这样，极容易落泪，而且一旦开始哭就很难停下来。

姚锐重重叹了口气，扔给他一块手帕：“你能不能说说为什么不喜欢家里人？大王对你不挺好的吗？”

有钱给钱，有物给物，为了一个人跟亲兄弟闹成这样，值得吗？

“他们都不把我当人。”公子琰用手帕擦着泪水，那块帕子很快就被泪湿透了，他身边的太监终于端着托盘弄来了好几块毛巾。

“？”姚锐不明白他的逻辑是从哪冒出来的。

姬开跟他关系也就一般，还对他这么好，实在是仁至义尽了。但凡是换个别的什么人嗣位，这会儿公子琰估计已经埋在地里了。

姬开甚至还没清算大公子。

他从桌子上下来，把茶杯推向公子琰。

听说有人泪绝而死，多喝点水或许好一点。

“具体说说？”姚锐难得起了一点好奇心，姬开的污点对他来说还算有价值，也足够有意思，于是他要求公子琰展开说说，“我听到的可是先王对你百般宠爱、太后对你视如己出，诸位兄弟也是兄友弟恭。”

他稍微停顿，浅笑起来：“若是有什么不鸣之冤，告诉我便是。除了我阿爹，天下没我管不得的事情。”

公子琰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睑，看着手里的毛巾：“……殿下是好人。”

“……”这还是姚锐第一次被别人说是个好人，受宠若惊。

“父兄的确不把我当人。”公子琰把毛巾扔进了一旁的水盆。

他出生的时候是和别的兄弟一样默默无名的。毕竟公子蕎出去做质子时他还不满周岁。

一直到他得到大名时才真正得到外人所看到的世俗意义上的宠爱。

许太妃的名字。

彼时许太妃已经去世了。吴王蕎发现他喜欢吹拉弹唱，也不知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太妃的影子，抑或是别的什么。

所以兄弟们或者是怀念逝去的祖母，或者是投父王所好，又或者是基于礼法最基本的孝悌之道，总之都会让着他一点。

但是公子琰绝不认为他们是真心喜欢自己。每个人都在透过他的脸看另一个人，除了九公子。

九哥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半灵魂，公子琰原本以为他们至少也是惺惺相惜的。

后来他也变了。

“缺了一半灵魂是什么意思？”姚锐不解地提问。

公子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的太隐晦，小声补充：“九哥自己这样说的……因为他和八哥是双生子。”

八公子夭折了。据悉是和姬开的另外三个同母弟同一日夭折的。这一点姚锐知道。

“我只是他们眼里的一个物件，仅此而已。”公子琰渐渐平静下来，用毛巾擦着眼角，“从来没人关心我，除了同康，还有他——”

“她——？”姚锐拉了个长音，试图套取一点关于公子琰的那个情人的消息。

九里香和决明子还在帮皇后忙活，打探消息、护卫皇子、照顾起居的活全都压在苦木自己身上，因而效率也实在低下。

若是九里香在，姚锐坐在床上都能拿到公子琰的全部信息。

公子琰移开了目光，缄口不言。

嘴还挺硬的。到底什么人值得他跟亲兄弟决裂？

怕真是话本看多了，以为话本上写的什么爱情都是真的吧。

“不想说就算了。”姚锐撇撇嘴，转移话题，“你曲子弹得不错。”

十公子虽说才十八岁，但是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乐师了，先前姚锐没听过他弹曲子，不知道权势给他的才华掺了多少水；昨日婚宴上听到他弹李凭箜篌引，方才发现这孩子真的有天赋。

等到夺去吴国的封号，姚锐打算留下他，招进府里当乐师，免得他受骗流落风尘。

“殿下谬赞。”公子琰脸蛋微红，似乎是不太适应夸奖，“我很喜欢音乐。”

“可你只是个乐师。”姚锐借题发挥，又把话题绕回去，“离开了兄长的羽翼，你怎么活？你不知米面粮油什么价格，十指不沾阳春水，虽说小有名气，但是你怎么应对雇主刁难？她——应当和你差不多年纪吧。”

两个小孩子，没有牌照，没有名声，没有金钱和权力，怎么打拼出未来。

离开这座城池，他们除了死还是死。

公子琰沉默了。

“那如果是殿下，会怎么做？”公子琰蹙着眉头，询问姚锐的意见。

姚锐罕有地觉得某件事实在可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我？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跟人私奔，敢挡路的都杀掉就好了。”

他的父母就是这么做的。

为了爱情人可以奋不顾身，但是姚锐永远会优先选择明哲保身。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血亲之外的人足以让他舍命相护。

“苦木，爱情真的能让人视死如归？”姚锐半夜睡不着，坐在桌前翻话本，一边问房梁上的苦木。

苦木躺在房梁上，透过天窗看星星，闻言思索了好一会儿，答道：“会。但是殿下不必视死如归……我们会替你舍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