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萱把门推开,手里捏着一纸泛黄的文书,雀跃地小步走向床榻坐下来。她好像很高兴,轻轻掀开床帐,把文书展示在姬开面前:“儿子,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姬开见母亲心情不错,自己也微笑起来,难得温和地问:“这是什么?”
“我和你爹在长安补录的媒牒。”钟萱想起当初的往事,又有点黯然神伤的意思,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温柔的样子,“嗯,虽说将近二十年了,当初的样子还是历历在目。”
公子蕎不受先王重视,被送出去当质子也不过是替赵王后的儿子们顶罪。先王连一分钱都不曾给过他。
长安城不重钱财、不重权贵,只看才华。哪怕是没有立锥之地的外来人在此处也能活的不错。
当初的日子虽说清贫,也总比现在好。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元微之这话说的倒是不错。
“娘……”姬开看着钟萱潸然落泪,有些局促地小声喊她。
钟萱用袖子擦擦眼泪,勉力笑起来:“我没事。这个找回来,他们就不能拿外室子攻讦你们了。”
“外室子?”姬开蹙眉看向钟萱。
她闭口不谈。姬开稍微抬起脑袋,蹙眉看向跟着进来的颜子晴。
颜子晴摇摇头,一板一眼地回答:“大公子在国内代政,昨日县马劝谏,他反而说诸位夫人俱无媒牒,按法理来说诸位公子王姬均为外室子。”
她是姚锐一手提拔的心腹,也是吴王一手培养的亲信,她和锦云生一样不靠着大公子活命。
“没人跟我说过这事……”姬开喃喃自语一句,随后又说,“可是,娘,我——”
钟萱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门外的交谈声越来越大,接着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台精巧的机关走了进来。她和两个男人谈论着什么齿轮、转轴一类的话,说的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什么意思。
她把机器放在小案上,活动了一下手脚,扫了一眼颜子晴:“你是史官吗?”
颜子晴点头称是:“卑职任起居舍人,先王薨逝,故而继续记录太后言行。”
女人扬唇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我叫班虹,是山阴班氏第四十九代家主。今日带来的机关能测验两人之间亲缘关系。劳烦你记一下,顺便再多叫两个人过来一起看着,若是能叫来别的史官,最好。”
“家主有牌照无?”颜子晴拿着本子,抬眼问班虹。
班虹把牌照展示给她看一眼,又递给钟萱和姬开看:“看好了。今日是皇帝陛下喊我来的,我山阴班氏世代尽忠,绝不会欺君瞒上。”
今天惊蛰,皇帝一家亲耕去了,暂时大约来不了。
本朝制度划丁分田,家里有几个人分几亩地,人头税算在耕地里,每年丈量划分,私购土地者监斩不殆。
皇帝作为天下之主,按理来说天下的土地都是他的;但是律法规定皇帝也有私田。
随着姚铮出生,这个数量也就定了下来。长安一个丁口分两亩地,皇帝一家五口,共十亩皇田,每年惊蛰准时下地亲耕。
当然他太忙了,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没空管自家的田长得怎么样,只雇了一家农人帮忙打理,秋收之后硕果平分。
“牛去哪了?”姚锐手里拿着一些蔬菜种子,看着姚钺蹲在地上拼劲刨土,但是看不见牛的影子,“没有牛怎么犁地。”
“应该是征去运军粮了吧。”姚钺浑不在意,“虽说咱们的粮仓会长腿自己跑,但是也怕河西那么一点不够,还是得从外地运。”
大齐的粮仓都是设计好的结构,埋在地基里的部分有四条腿两个轮子,需要时发动机关就能站起来自己跟着军队走。
但是河西四郡本就干旱,粮食储备不多,还要留下一部分应急,军粮自然要发动马匹和耕牛从各地再调一些。当然皇帝家里的牛必然是第一个被盯上拉粮的。
“……”姚锐沉默了一会儿,指指不远处拉着犁光脚站在地里的皇帝,“那也不能让人来拉犁吧?尤其是不能让皇帝去拉吧。”
姚钺站起来,把手上的土随便蹭在裤腿上,拍拍弟弟的肩膀:“瑞瑞,今年你头一回来,不懂也罢。往年都是阿爹抢着去拉的,我第一次见有人跟牛抢活干。我头一次来的时候觉得那牛都吓坏了。”
“勉强理解。”姚锐用余光看着坐在桑树下跟雇来的农妇一起挑蚕种的韩皇后,“毕竟他太忙了。”还要忙着在韩皇后面前显摆自己。
“要我说,坐在桌子前天天看那些政治大事,还不如出来下地干活。天天勾心斗角的,该降俸禄了。”姚钺从姚锐手里的袋子里拿了一把种子,“咱们今天的活就是撒两亩地的生菜种子。”
剩下的八亩地要在十几天后由农夫和农妇插上小麦种子。
“……”姚锐抬眼看向自家巨大的耕地,忍不住问,“两亩地是多大?而且如果每个人都分两亩地,土地大概也不够分,是不是户部官员丈量时多分了?”
姚钺走到一边,大概示意了一下两亩地有多大,又走回了原地。
“不是只有长安是分两亩地吗?我记得三川郡那边都是一人一亩半,郦成森说有的地方是按户分。”姚钺把扔在脚边的锄头拿起来,以为姚锐是不想种地逃避劳动,“乖,我锄地,你往坑里撒种子就行,一个坑撒一点就行了,不要太多。”
“嗯嗯。”姚锐敷衍着回答,顺手往坑里撒种子。
赤足踏在泥土上的感觉真的很好。怪不得皇帝总是说什么想出宫种地去。原来还以为是他读了两句五柳的诗,一时萌生的任性想法,现在想来大约还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
“要是我们是农夫大概也挺好的。”姚锐把最后一捧土踩平踏实,随口对姚钺说。
姚钺扛着锄头站起来,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沾着泥土的手指使劲捏姚锐的脸:“要是咱爹真是农夫你早死八百回了!傻弟弟!”
“别用沾了土的手碰我!”姚锐一把拍开姚钺脏兮兮的手,嫌弃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泥巴,“脏死了!”
两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做事效率的确不高,尤其是姚锐,慢的可怕。往年都是姚铮撒种。那丫头在种地上蛮有天赋,很多时候他俩都能提前干完活坐在田垄边跟农夫大叔聊天。
可姚钺一想今年弟妹争先恐后要嫁人,怎么也苛责不起来弟弟。他俩一走,指不定在外面吃多少苦头,姚锐又是从小没吃过苦的主。离了父母兄弟,自己在外面该怎么办呢?
今天他们居然是最后收工的。
韩皇后拎着自己的麻布裙,还颇为高兴地站在田垄上向自己拉着犁走了四亩地的皇帝展示。
要说粗布麻衣就是很实惠,裁出来也有好看的样式,还省钱。比丝绸划算多了。
“我还是觉得蓝色好看。”姚锐用毛巾擦着脚上的泥巴,把鞋袜穿好,对母亲说。
她今日的衣服是淡青色,连带着头巾也是淡青色的布条,华贵的妆面也没有,坐在桑树下采蚕极有秦罗敷陌上采桑的样子。
她若是刚才耕作时站在田头,大概也颇有“犁者忘其犁,耕者忘其锄”的效果。
“那就多裁几套吧。”韩皇后提着自己的裙摆反复欣赏,“我还挺喜欢这套的,颜色极漂亮。布衣和麻衣明明穿起来很好啊。若是取个名字,就叫‘陌上桑’,如何?”
“自然很好。可是你要是穿麻衣的话,我给你留下的好丝怎么办……”皇帝闷闷不乐地开口,“虽然你穿什么都好看,但是我就是想让你穿最好的布料,丝绸锦衣不比麻衣好吗……”
韩皇后也不怎么在乎那些丝绸,只笑着挽起篮子往回走:“谁让你留那么多丝?回头给阿琴送一些吧。我们先去瑞瑞家里,请的人待会儿等急了。”
阿琴是雇来的农妇的名字。她无子,和丈夫耕作皇田二十余年,每年卖皇粮存了不少钱,在城中还有两家铺子,只是皇后觉得他们清苦。
“你们又往瑞瑞家里请什么人了?”姚钺把外套穿好,“我说,虽说瑞瑞身体不好,也不至于天天找人跳大神吧?找也不找国师来跳。”
“天天?”姚锐捕捉到信息,蹙眉问,“你们在我家里干了什么?”
皇帝尴尬一笑,按着他的肩膀走快了一些,顺便向地头的农夫打招呼:“没有的事!别听你哥胡扯。黄哥,我们走了!”
对方远远应了一声,陛下迅速按着小儿子钻进了马车。
“等到你家就知道了。”皇帝神秘一笑,顺手伸手出去,搭着韩皇后的手腕把她拉了上来,又摘掉了她头顶落上的桑叶。
姚钺对此嗤之以鼻:“从这儿到家里不到一刻钟,您就这还要藏着掖着,我们还是不是亲儿子了?”
“等会儿就知道了。”皇帝看起来神色严肃义正言辞地信口胡诌了一句。
韩皇后肘了他一下。
两兄弟都是满脸茫然地看着他。
大哥:完蛋了我爹真疯了,难道我明天就要继位?这种事情不要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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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同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