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 第86章 泥淖

“如今先王薨逝关中，尸骨未归，太后犹在长安，嗣位诏书尚且未曾拟定，连奏章都没有递上去，臣以为朝政应由七公子暂且代理。”锦云生昨天脸上被百安县主打出来的伤痕尚且没有消去，就已经站在了朝堂上骂大公子僭越。

大公子一听说吴王遇刺的消息，马上带人以长子的名义围了皇宫，软禁了长沙侯，如今临朝摄政十日有余了。

不仅仅是长沙侯，尚且在宫中的十公子和丰乐王姬、乔迁新居的公子允、被天枢阁委督查办的九公子，全部被强硬的控制起来了。连带人去燕国游玩的和阳王姬都被发了急信往回叫。

如果县马再不想办法骂他越权，这几个人就能开始接二连三病逝了。

“县马想说什么？”大公子站在王座前，与先王一样温和地微笑着，“我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只待朝廷下诏任职。如今暂代父职，又有何不可？”

锦云生不如其他官员一样仰赖吴王或者失势的二皇子，他背后是妻子的皇帝小堂叔。

因而也只有他敢在这个关头上冷静地跟大公子好声好气的讲话。

一来他不怕吴王，二来姬开答应了要保锦浪轻。

“太后仅有三子二女，我不知公子何故自称嫡子。”锦云生不卑不亢地看着他，连笏板都没抱在手里，词全是现扯的。

大公子被逗笑了，抬袖掩唇稍微压了一下情绪，很快放下：“大家都知道太后是正妃，可谁还记得我母妃也是正妻？”

吴王蕎作为质子与魏王交游时，已经和钟氏有三个孩子了。所有人都知道钟氏不是原配，但吴王蕎在为质之前的事根本无从考证。

他从三岁就与许太妃一起被放逐出宫，直到三十三岁被立为太子大家才惊觉原来还有个大公子。

“先王为质之前之事皆死无对证，你该如何证明自己是原配所出。”锦云生不轻不重地把问题抛回去，“大齐律礼乐篇有明文，凡夫妻结合应入官府媒牒，所无记录者，视同外室。”

别说官府媒牒了，民间都没人知道大公子的生母是谁。

“虽说官府明牒是无从考证，但是难不成只有公子允有舅舅吗？”大公子从五级台阶上慢慢挪下来，“县马要这么说的话……钟氏也不曾录入官府媒牒吧？那是不是大家都要视同外室？”

“那我作为长子，代职应当是理所当然的吧。”大公子背着手站在锦云生面前，脸上依旧挂着一丝笑。

锦云生握紧了拳头，喉结滚动了几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锦浪轻在他身边小声说：“阿爹，钟太后应当在长安有婚牒。我会问阿娘能不能找回来。”

吴王蕎夫妻曾经在长安从商为生，售卖商品是要办理牌照的，其中就包括婚牒。

锦云生瞪她一眼，示意闭嘴，下朝后再说话。

大公子这几天造势造的厉害，第一天就替先王下罪己诏，说什么弑父不仁，杀妻不义；又散布出来不少关于姬开的谣言。

譬如什么姬开当初给他们的祖父递了毒酒，鸩杀了数个堂兄弟，授意凌迟赵王后等等等等。

赵王后是他们名义上的祖母、吴王蕎父亲的正妻。

现在朝廷上立场左右摇摆，除了几个利益和姬开捆绑的极深的，剩下的都在泥淖中挣扎。

可是……姬开本身，就是一片更深的泥淖啊。

今日回清楼被贵人包了场子，不接待客人。也不知究竟什么人能有如此财力，能豪掷千金，使得三百年老字号都能见钱眼开。

小二只说是老板娘回来了。

公子颂自从被侦办以来，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有什么特别的？”

陈重熙与妻子在汉昌遇到太祖，从此起势。

他的妻子韩夫人起了故地重游的念头，见天枢阁侦办案件，便稍加打听了一二。可她道行不深，实在看不出来九公子有何奇怪的地方，又恰恰碰上女儿也在，干脆多嘴问一句。

毕竟九公子怎么瞧都只像是个略带忧郁的文人。

“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身小虫子，我都懒得说。”少女翻了个白眼，站在梯子上翻来找去，“我盯了他好几天，看起来没别的不对，所以就放掉了。”

蛊毒？韩夫人稍微惊了一下，随后小声问：“那尸鬼？”

“找不着了，找不着……”姚泱支撑不住，额头砰一下磕在桌子上，也不知道在嘟哝什么。

韩夫人蹙眉看着他。

少女从架子上跳下来，手里揣着整整一包长针，指指姚泱，往窗边走：“尸鬼找不着了。他被国师骂了。”

窗边坐着一个人。

“乖，伸手——”她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长针，笑眯眯地对坐在窗前的九公子说，“好不容易才把你弄出来，还得赶紧把你送回去呢。”

九公子头都不回，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嘴里念叨着什么“可惜天不应时，人不应景，身不应己”，或者是“流水无情，落花更无情”一类的句子。

总之听起来文绉绉的，像是已经疯了。几寸长的针扎了一手臂也没有半点反应。

少女拍了拍手，又站回姚泱跟前：“对了，你自己偷偷躲在这里当官，吃香的喝辣的，也不告诉我？”

“我想不起来太多，你不要生气……”姚泱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她，“而且，而且谁知道你在哪啊。”

少女很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懒得听你说。我听说二皇子也有病，顺便解决掉，免得回头受罚。”

“尸鬼在王宫。”九公子突兀地说了一句，“他还在我身体里。”

屋里的几个人都转过眼睛去看他。

九公子在窗前一动不动，姚泱注意到那扇窗子面对的的确是王宫；但他也不懂公子颂怎么凭空说尸鬼在王宫的，毕竟他应当不知尸鬼是什么才对吧。

“这么笃定？”姚泱撑着脑袋问。

“可能因为这种虫子吧，我也不知为何，总之就是知道尸鬼在哪里。”九公子紧紧皱着眉，“我还知道，她叫陈屿灵，是一个什么教会的头领。似乎是叫……三山教。”

韩夫人和女儿换了个眼神。

九公子想到了一些东西，声音也低了下来：“前段日子，三哥他们在查严小姐的案子……其实很多人都是三山教的，我外祖、我娘，我自己……还有赵王后也是。连大哥都是。”

“哦，那我想起来了。”姚泱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以为是佛教的别支，像白莲教那样。”

后面听说皇子失踪才稍微打听了一点，但是也没当回事，直到后来督办巫蛊之事。

“你大哥的话，是三山教好像也不奇怪。”姚泱思考了一下大公子这几天干的事，“又是要杀兄弟，又是替巫蛊之祸平反，还想从天枢阁手里抢案子，大概真是做贼心虚了吧。”

九公子没再说话，但是好像哭了，一个劲拿没扎针的那只手抹眼泪，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喂，你知道那么多都不告诉我！”少女踢了一脚姚泱，“还有不是不准谈政治吗。”

“诶，错了。”姚泱挪了一下屁股，向自己的爱人道歉，又对九公子说，“公子颂，我见你这两天才清醒过来，且告诉你，你大哥干的可不止这么点呢。他还跟燕王勾结，让人去刺杀了你爹，太后和老三生死未卜。”

少女又踢了他一脚：“你又告诉他这个干什么！”

“我想看他什么反应。”姚泱极其实诚地耸耸肩，“他和我弟可太像了。”

“我看你是闲的发慌了！”

姚泱被踢了便挪了一下，继续说：“我还知道别的，你们要听吗？他们背地里的龌龊事我都知道。”

“听这些东西只会脏了我耳朵。”少女走回窗前，替九公子把胳膊上的针拔掉，“何况我还有正事呢。”

那些银针拔出来时不带血，只是每一根顶端都死死扎着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色小甲虫。

少女换了另一把针，在九公子的另一只胳膊上也开始做针灸。

“万一，万一大哥也是被这些虫子控制的呢？”九公子用余光看着被少女随便放在窗台上的串着小虫子的针，声线颤抖，心里打鼓，却还是存着一丝希望。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最终由韩夫人开口：“你觉得，三哥是什么样？”

九公子不假思索：“三哥是个很温柔的好人。对谁都笑着，跟谁都能说上话，连二皇子也不例外。”

姚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然后说：“可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

“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少女与姚泱异口同声地回答。

九公子沉默了下来。他知道三哥交游广阔，姚泱和他的妻子极有可能都认识姬开。偏偏在外人面前，成了无恶不作的奸人、唯利是图的小人，是他装出来的还是本性如此？

而且大哥也是和蔼可亲、沉稳可靠的，难道……他也是装的？

“至少，他还不至于沦落到跟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邪门歪道的恶教为伍。”

姚泱适时补充了一句。